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 (過場)

本故事其中之人名,地點,情節皆為虛構,若有雷同,某些是巧合。
故事其中之設定請隨意取用,不需通知作者(人名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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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維生依靠空氣、水與陽光,死人維生依靠回憶、掛念與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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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靈師--紙(Paper) 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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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馬空今天心情不知為何特別感傷。

今夜大雪隆冬,刀劈似的刺骨寒風夾著鵝毛大的雪花疾吹呼嘯,撞在窗戶、門板上,乒乓作響,有如幾十名冤魂聚在外面齊敲門。

有時寒風敲打房門有種節奏,加上風嚎常讓人以為有人敲門,當門一打開凍骨疾風便趁勢鑽了進來,撲滅火爐中的火,當事成時,門外會聽見一股無法形容的奸笑聲,這就是有名的山精鬼怪傳說,鄉下地方的百姓都這樣傳,所以為了避免被妖怪愚弄,在風雪天登門一定要叫名,裡面的人才會出來應聲。

當然,阿馬空是不怕的;當然,這種時候也真不會有人來敲門。

自從大半年前的那樁事後,阿馬空就回來居家小屋乖乖地當殯葬業者,在春夏之際乖乖地接起幾筆生意,做著送死歸葬的生意。

至於莉莎她們一夥姊妹,在事發隔天就消失無蹤,渺無痕跡。想是被西方姊妹會招了回去,而這事他已經管不著了,因為幕後金主很快就告了史卡拉貝商業法庭,讓一班傭兵忙著聯合起來疏通法務人員、請辯護者打庭仗,就這樣忙了幾個月,啥錢都沒賺到,反倒是蝕了不少老本,傭兵們各個直呼倒楣。

但是對阿馬空而言,錢並不是大問題。

他試著找尋那伊人的聲息,但都沒有下文,就像她不曾存在過,過了幾個月,他的心也就冷了下來,不再尋找。

但,楓紅深秋的一夜,當他埋首書案燃燈夜讀時,莉莎竟突然在他面前現身,對他微微一笑。

那是她的魂魄。

阿馬空立刻知道她已經死了,激動地站了起來,手上的書翻落在地。

她的胸口插著一把沒入到柄的小匕首,幽影上沒有多少血跡,想必是極細小的針匕塗上劇毒,這樣一扎就死了,痛苦不大。

阿馬空正要開口,莉莎卻搶先了:「我很傻,對吧?」

「為什麼要死?」阿馬空聲音中帶著感傷。

莉莎帶著淡淡的遺憾訴說著他們離開之後的事:當她們倆護著躺在傷架上的紙還有姊妹的棺木回到總部後,她們便被解下職務,個別關進密室等候發落。

大姊為了保護她想將責任攬在身上,但是她知道這是她的罪責,所以她私底下原原本本將她蹺班與人出去的事實招認出來,然後自請處分。

她所得到的是一把塗毒針匕,她選擇在大姊被解到審判庭的前一夜在牢房中靜靜地死了,換取大姊被釋放。

一個人就這樣死了,只為了換取另一人的生存。阿馬空只想罵她傻,但是他開不了口,因為這件事也有他的份在,真要想下來,逼死莉莎的其實是他。

帶著失落的口吻,他與莉莎隔著桌子靜靜深談,聊著最近雙方的狀況。時間彷彿回到當時在草坡上的那段時光,只不過她的死亡帶給她永恆的寧靜,一向活潑的神情也不復見,連淘氣的笑容也化成淺淺的微笑與酒渦。

他們聊到他那段日子被紙的特異能力蒙蔽住理智時利用了她,但他沒有乞求她原諒,她也沒有多大驚訝,因為一切早已了然於胸;而她談著在最後一刻,她的心中仍然想著她的姊妹們與那心上人。

一句、一句地聊著,不知不覺天空漸漸泛白,莉莎見時間將到,眼簾低垂,輕聲問道:「那時......你真心愛過我嗎?」

阿馬空楞了一下,心思開始汲取回憶。

「我想在回去之前,了無遺憾。」

話畢,她閉上眼眸,等著。

兩人就這樣靜了下來,時間慢慢流過。

客廳內的那口老鐘鐘擺晃蕩划過時間的河,阿馬空回憶著那段相處中的點點滴滴,想起森林中的談心,憶起聖殿草坡上的那段話。

之後,在新昇陽光照在他臉頰上時,他笑了,笑得很燦爛。

她也笑了,然後伸出幽靈的手圈住他的頭,在陽光照耀下吻在一起。

當然,兩人是不可能互相觸摸到的,他們隔著永遠穿透不了的生死之牆,感受著空虛的吻,他們兩個沒有吻到卻也吻到了。生前無法得償的願望,終於在死後實現,她很滿足。

然後她退開,嘴角掛著害羞的笑容背著手向阿馬空道別。

「常常要想我喔。」她提音說道。

「嗯。」

她沈思了一會兒,放低聲音改口道:「不,還是偶而才想我吧。」

「嗯。」他的應答也跟著低了。

她低著頭,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漸漸消散,最後帶著無奈的笑容抬頭:

「不,還是不要再想我了。」

「嗯。」他忍不住低下了頭,將發酸的雙眼閉上。

「就這樣吧,我改天再來喔。」

他沒有說話,他知道她永遠不可能再來了。

「那,」她笑著開口,卻在消失前最後一刻輕聲唸道:「永別了。」

然後她徹底消散,毫無牽掛地走了。

再也沒有事耽擱她的心,沒有仇恨或遺憾抓緊她的心神,所以她開開心心地將魂魄散還於天地,不復存在,真真正正地死亡。

照死靈師的哲學,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真實死亡才是人魂最後最安詳的歸宿。

但他禁不住那失落,悶在屋裡哭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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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脆碎,寒冬降臨,再大的哀傷在光陰輕舞下也會漸漸平淡,從心頭的激動轉化為心田的寧靜。阿馬空為了整理低落的情緒,決定整個冬天閉門讀書,將悲傷與失落用知識填塞,將傷口與遺憾用書紙撫平。起初,逝去伊人的身影偶而會飄過書頁與文字之間,一顰一笑一招手一眨眼宛如再生,他常會驚得抬起頭來尋望,但一會兒便知道不過是思念過度的過眼幻影,那兔兒活潑的少女已經永遠離去了。到了後來,心頭上的沈重漸漸散去,讀書生活才回復正常。

他在這段期間讀了些與生、死無關的哲學書籍,特別鑽研了心靈師的思想與術法系統,領教過了心靈師的厲害之處後,他再也不敢小覷這類人物的本領;他也重新溫習了關於言文辯證哲學的書,生活就這樣平淡地過了下去,直到今夜。

今夜的風雪特別大,大概是近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風雪,連大門都被夾雜雪花的風吹得碰碰作響。照經驗推斷,這種規模的風雪刮個十天半個月是跑不掉的,運氣不好的話整個月都被連續擊來的大風雪困在家裡無法外出幹活也是常事。為此,極南地區的住民早有準備,在入秋時就已準備了大量的馬鈴薯、醃肉以及柴薪,都堆放在小地窖裡備用。阿馬空當然也有所準備,所以才能坐在扶手搖椅上,雙腳置在壁爐前取暖,手裡撐著有點散頁的老書,安詳地閱讀。

他手上的那一頁寫的是一個死靈師必知的基本假設,由於這個假設,死靈法術才得以成立,但也是這個假設限制了死靈師們精研創滅之道的路。

「靈魂即自我,這項假設是構築我輩法術體系的最大奧秘,唯有靈魂存在,才能完滿解釋所有靈魂法術、死亡法術與詛咒存在的合理性,且此項假設已被諸先輩證明為不證自明的基礎假設......唯物存在,此乃創滅法術的基本假設,唯有承認物質存在而精神不存在,物質存在先於一切對象認知,才能合理推導出所有創物術的基本奧秘......這兩樣基本假設互相排斥,但依照假設生成之兩大系統卻都能生效,因此無法證明對方理論為錯。例如死靈術藉以獲得永恆的手段乃是將靈魂抽離肉體,利用強大的奧秘能力,透過靈魂的意志操縱早已無生命跡象的肉體,是為巫妖(Lich);而創滅系統的永生之道卻是複製出一具同樣的肉體,並且將性格與記憶複製進新肉體中,在唯物系統的觀念中,兩具肉體便被視為同一個人,同一生命便得以延續。」

風雪漸漸停歇,拍打窗戶的聲響小了下來,只剩下大門還有微弱撞門聲。

阿馬空將書放下,從腳邊拿起另一本書,翻到楓葉書籤夾起的一頁,讀著上面紅線劃記的文字。

「兩個系統的矛盾在於兩種互不相容的根基:死靈師認為創滅師無視於靈魂的存在,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對於死靈師而言,與鬼魂、生靈打交道是家常便飯;但是對創滅師來說,自我意識不過是各種物質在生物體內執行複雜交互規律時所產生的假象,是建立在物質運動基礎上的表象,所以靈魂即自我是不正確的:自我不過是火把上的燃焰,靈魂亦不過是火焰產生的煙霧,所以創滅師是舞動火把之人,死靈師是追逐煙霧幻覺之人,死屍行走是無線的傀儡,幽靈與鬼魅是一種從生物分裂出來的少量奧秘物質,藉著較為稀疏的交互活動來聚散形體以及思想,所有一切死靈現象都可用唯物論加以解釋,但這一論點對死靈師來說是不可退讓的屈辱。

死靈師宣稱創滅唯物論者不過是沈溺於物質的表象幻覺中而遺忘了自我靈魂的存在,靈魂不是火把的煙霧,而是物質與概念的支配者,如果一個靈魂消散,他的自我意識以及獨特性就此消失,世界所有物質對這個『死亡』的靈魂不再重要,自我死亡即等於『空無』,物質的存在是依靠自我本體的認知而有意義,自我即靈魂。」

當他拿起第三本書時,外面的風雪幾乎要停息了,大門只剩單調的零碎聲響。

「從認知論的角度來看,兩派的爭論陷入一種詭異的情形裡,創滅師宣稱他們無法看見任何靈魂存在過的跡象,但是對於死靈師來說靈魂卻又是無處不在,於是死靈師宣稱並非靈魂不存在,而是創滅師心中的抗拒而『拒絕』他們看見靈魂,對於唯心論者而言,這也是一種合理說法:從主觀唯心論的角度來說,一個主體認為某種東西不存在,這個世界就會為他遮蔽住此物存在的證明,但是此種推論過於武斷,並不為創滅師所接受。另一種證明靈魂不存在的論點在於創滅師無法創造出靈魂,創滅師能創造活的生物,就死靈哲學的觀點,活的生物必有靈魂,但是當死靈師實地偵測時,卻發現被創滅師創造出來的生物其中並不蘊含靈魂。創滅師以此為根據,批判死靈師的基本假設錯誤,而死靈師的解釋為此種被創造出來的生物並不具有自我意識,就算創生出活人也不過是一具會說話的精巧傀儡,並沒有任何東西藉由他的雙眼來窺看、認識這個世界,所以創造出來的活人與路邊的石頭同等級。

雙方的論戰至今沒有任何決定性的論述,也沒有任何演化綜合性的更大理論包含兩系統,在死靈師看見被創物有靈魂存在,創滅師看見自然物有靈魂存在之前,這個論戰也許將要一路爭辯到末世來臨。」

也許這個終點已經來臨了,爭論不休的最終證據也許會在阿馬空手上建立理論,留名歷史。他之所以在看見紙憑空變出擁有靈魂的被創物時會那麼激動,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可惜紙下落不明,無法再進行研究,這個理論也只停留在腹稿階段,頂多只能寫成軼文提供給其他同業參考見識。留名青史的機會,他沒有資格獲得。

放下手中書籍,喝一口剛燒好的熱酒,他靠著椅背輕鬆地搖起椅子,打個小盹。

他作了一個小夢,夢到他躺在一個人的臂灣裡,將他如嬰兒般輕輕搖著,哼著簡單的安眠曲,一種簡單的節拍叩著曲調柔柔地唱,讓他感覺到嬰孩般的呵護,這時才想起這是深埋在意識深處,對於母親的回憶。他滿足地沈浸在簡單的來回搖晃中,感受著手臂扣著他幼小身軀輕柔地呵護,他希望就這樣沈睡下去就好,這是致極的幸福。

但是好事不長,一本從膝蓋掉下的書驚醒了他,他才發覺輕柔的晃動是搖椅給予的,夢中的歌曲是風擊門窗的節拍幻化成。他掃興地將書撥離腳邊,準備再來個美夢。

可惜好事不再,經過一次深足的小憩,他的精神好得很,怎樣都追不回那股睡意和夢境迷離的感覺,只好掃興地轉過身子,望向書桌和一旁書架、釣衣架、燭台和一旁緊閉的窗戶,尋找那過往的記憶影子。

他對他母親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站在書桌旁,手中拿著一條抹布輕輕擦拭各類架子,然後轉到書桌皮椅旁,看著父親專注唸書。他的母親也是死靈師,說到才學不在父親之下,但是身為女人,她將書桌的使用特權讓給父親,而她得到欣賞父親讀書時專注神情的特權,但在火爐前一個人玩耍的阿馬空也得到欣賞母親背影和父親測影的特權,這畫面一直長存他腦海中,只要坐在火爐前往書桌望,母親身穿勾勒出圓潤臀形與細長雙腿的白色帶袍,雙手按著抹布抵在書桌上端詳父親神態的背影就會浮現出來,讓他莫名懷念。每當他想起雙親時,除了撫摸點鬼簿上的骷髏與家徽外,坐在火爐前回憶往事也是一法。

不知不覺間,外面的風雪已停歇,餘下的只有偶然響起的叩門聲,想必戶外的風還是頗大。但他很快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這叩門聲怎如此規律?

從剛才執起書本閱讀、打個小盹作個小夢到現在,一樣規律的敲門聲好像都沒消失?

他眨眨眼,想也不想就使出探測靈魂的密術,觀察周遭的狀況,這才發現大事不妙。

門外有兩個將死的靈魂在掙扎著。

「該死!」阿馬空暗自咒罵自己的粗心大意,一邊起身走向大門,門栓一舉大門打開,卻發現門階外沒有人影,原來整座墓園都已埋在及膝的新雪中,而那兩人則被降雪埋在階梯下唯一可以看到的是一隻泛紫的手。

那隻手叩了最後一下,發覺門已經打開,氣力一鬆就順著力道敲在阿馬空的鞋尖上,不再活動。

他手一揮門階前的雪就被一股不知名之力撥開,雪下顯出一對抱在一起的男女。

手是那名男子的,而他知道那男子是誰。

「破布!」阿馬空低下身子用手指揮那不知名之力,將兩人從雪坑中升起,浮空運進屋內。

「你怎麼現在才來?」破布打起精神,一字一字慢慢地問,然後頭一低,昏了過去。

阿馬空毫不猶豫施展了好幾個保命用的小秘術,將破布的一口死氣硬挺回來。阿馬空看破布的命保住了,於是將焦點轉向他懷中的那個女人。

阿馬空的瞳孔瞬間收縮。

他看到那頭檀木黑的長髮和那嬌小的面孔,還有雙腕消失的殘臂。

她是紙,錯不了的。

「怎麼會這樣?」他一邊施展延氣驅寒的秘術同時好奇地打量這對人兒。

紙身上穿的還是那日相見時穿的紫色服裝,但是衣擺已經破損,束腰沾滿化融的泥水,整件衣服宛如一塊髒污的破布,連顏色也轉成深葡萄色,看起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洗滌過了。

他們兩人看起來又骯髒又消瘦,宛如經過一場大難似的。

他後來才從破布的口中知道那段經過,而那又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故事了,現下,他只知道他們兩人需要修養,於是他將兩人安置在壁爐前,七手八腳將兩片用來停屍的木板床架起來,再鋪上較厚的床墊,接著準備將兩人分別抬上床。

只是當他將紙瘦弱的身軀抱起來時,卻發現破布的手緊緊地抓住紙的斷腕,怎麼樣也扳不開。想必是破布在昏過去之前做的最後一個動作,而且是全心全意地緊握著,一直到用力過度兼加低溫凍僵了手,所以才硬得無法拉開。

另一個特別之處是紙的衣袍破損最嚴重的地方在膝蓋部位,凍成紫色的膝蓋附著凝結的血塊和許多傷口,好像被拖行過一樣,但她身上又沒有其他縱向撕裂的破縫,身上乍看之下也沒有其他拖行受傷的創口,這讓阿馬空覺得很奇怪。

他後來才知道,因為從墓園入口到木屋門口的那段路,是由紙背著破布且跪且走挨了一半的路,再由破布拉著她的手走到門口,這是後話,現下,他只能運用不知名之力一次將兩人放上木床,至於那緊緊牽繫的手,阿馬空不忍去分開它。

他加大了壁爐的火,一邊煮熱水一邊換下兩人身上沾滿濕雪血塊的髒衣,另一邊還要維持保暖的秘術,忙得他七葷八素,看來這夜是別期望安眠了。

然後,夜漸漸深邃,一刻又一刻,風重新帶著雪花吹擊門板、窗戶,風雪中的短暫寧靜過去了,新的冰風暴再次降臨。

如同床上那兩人的未來。

(過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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