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下1)

本故事其中之人名,地點,情節皆為虛構,若有雷同,某些是巧合。
故事其中之設定請隨意取用,不需通知作者(人名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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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某些人漠不關心,宛如對待死物;背叛他們,如同扔去一張廢紙。
--卡邦庫茹.阿馬空
(Kabahnkuru Armac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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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靈師--紙(Paper)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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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的記憶力一向很好,所有遇過的人、學過的摺紙法她都能輕易的回想起來,但是對於母親的回憶,只有五歲時的短短一小段殘片。

那年,不曉得作什麼工作的母親為了讓她安靜下來,不再調皮搗蛋惹毛來家裡的恩客,母親告訴她一個故事,一個有關於紙仙女的故事:從前從前,在天地初開時,月之女神黛妮雅從月光之梯降到地上,在洪荒中創造萬物。月之女神捏起一坯土,然後塑造出了世上第一個生命--大樹爺爺,女神在樹蔭下躲避毒辣的太陽光,將大樹結成的果實含在口中,沾上女神津液的果實誕生了輕如薄霧的紙仙女,她分擔了女神的憂勞,將老樹的樹皮刮下一片後,從老樹的智慧中學習如何摺紙,將手中無限增長的樹皮折成各種美麗的生物,再吹一口氣賜與作品生命。無數的日子過去,在老樹第一次枯萎時,地上已充滿了數不盡的可愛生命,紙仙女在最後的作品--一對男女小孩完成後,高興地將紙偶獻給女神,由女神親口吹氣吹入生命,第一件由紙仙女造成卻由女神祝福的生命出現了,他們就是黛妮雅最疼愛的子女--初始的人類男女。

故事說完,母親開始教她怎麼摺紙,所有泰洛斯兒女第一個學會的摺紙一定是紙鶴,傳說中的鶴是幸運與祥和的化身,只要折出一千隻小紙鶴,就能為他人祈求幸福。起先她折得一塌糊塗,但是好強的她在重複折了五六次後終於抓到訣竅,然後雙手捧著那隻紙鶴來到母親的面前,高興地向母親炫耀,沒想到,當她將紙鶴高高舉起時,它竟飛了出去。

從此,她的一生改變了。

之後的事,她不記得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像和聲音,好像有什麼悲傷的事,卻有如被輕簾隔開,不復清晰,不復知覺。

她的夢境到這裡就被打斷,一絲刺眼的白光撥進她的眼簾,慢慢地渲染開來,將她的感官與意識帶回夢醒世界,然後是雙手一陣劇痛。

她被痛醒了。

乍入眼眸的是一片黑暗,讓她以為這是另一個夢境,但是焦距一定下,才發覺她瞪著的是陰影覆蓋住的天花板,偶而閃過的火光稍微驅除黑暗,將暗黃的木質橫樑顯出,然後重新融入黑影。

意識清醒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張嘴說話,卻發現嘴完全動不了。不只是嘴,她發現她全身被疲累所束縛,只要絲毫用一點力,那邊就會如撕裂開般疼痛。

長年嬌生慣養的生活讓她連一點痛苦都忍受不了,雖然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長了不少歷練,但是這股痛依然不是她能負荷的。

她下意識地張嘴,卻沒想到嘴沒張成反倒換來另一股劇痛,疼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

「妳醒了啊。」一個人闖入她的視界,低著頭看她。

她眨眨眼將淚水濾去,看清楚對方的臉與髮。破布老愛笑她什麼都不會,她或許什麼都不會,但是認人的本事一點也不含糊。

阿馬空,那個把她的摺紙當雜耍表演,然後在她提出小狗轉三圈要求又擺出一副臭臉的男人,也是那個蠢蛋破布帶著她投奔避難的對象,她完全認得。

她想開口問他,但是嘴像是離開她的身體似的,怎麼也不聽使喚開不了口,痛得她淚水湧出,急得她猛眨眼。

但是她不服輸,使盡吃奶的力終於微微開口,用連自己也聽不大清楚的聲調問道:
「這•是•哪•裡?」

「喔,妳會說話了呀,肌筋疲勞的復原情形比我想的還好。這裡是我老家,要不然妳以為哪裡?天堂地獄?」

「他•在•哪•裡?」她艱難地一字一字咬出來,因為她發現那隻握著她手腕同渡患難的大手不見了,緊緊相繫的觸感消失了,她著急、疑惑,急切地問。

「妳說誰,破布嗎?」他舉起手支著下巴思考一會兒,然後另一手輕輕置在她的額上,柔和地說:「妳放心療養吧,他復原狀況比妳還好,等妳傷好就能看見他。」

她輕輕鬆一口氣,滿足地將眼閉上,阿馬空貼在她額頭的手掌傳來源源不絕的暖意,驅除了體內的戰慄與寒冷,她後頸隱隱刺痛的感覺慢慢消失,就像一把尖刀被太陽融化,不一會兒全身的刺痛便慢慢消失,但是同時被刺痛所支撐的清醒意識又漸漸模糊、軟化,她的耳朵聽到了一道細小但悅耳的聲音,如同玻璃風鈴叮噹作響,又好像一首軟語呢喃,催促著她回到睡眠仙子的懷抱中。

她就這樣睡著了,這次睡得更沉了,而且是被緩慢柔軟的墜落懷抱著,一絲痛苦也沒有。

然後,記憶的櫃子又被輕輕打開,裡面滿盈的畫面聲響如七彩彈珠般被傾倒而出,滿地散滾。不知為什麼,從前的回憶竟如流水划過她面前,讓她細細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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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離開母親到相遇愛琺姊姊(Eeva)間的那段記憶支離破碎,她只記得其中一個畫面:她坐在馬車中,身子挺出車窗外,向漸漸遠離的母親拚命揮手,而母親卻沒有任何反應,如同往常一樣默默拉著客人進家門。她不瞭解為何媽媽突然不理她了,但是她沒有感覺難過,甚至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好像事情理所當然就該這樣發生:她被一個好心的紅鼻子叔叔接走,然後帶到一個快樂的地方做著快樂的事,被當成叔叔最疼愛的小公主,然後一直快樂生活下去。

她感覺有點怪怪的,但卻又說不上為什麼。也沒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愛琺和破布。

馬車載著她與身旁那位紅鼻子叔叔來到一座大院外,叔叔領著她走下馬車進入庭院,庭院裡面種著許多她不認識的植物,植物間穿梭著許多她不認識的小動物,而步道上走著許多她不認識的人。她記得她那時才感覺到害怕,但是叔叔摸著她的頭安慰她,讓她安心不少,然後他們通過步道進入一間大房子中,那間房子裡放著許多雕像,都是蛇的雕刻,其中最大的一座是一隻昂首吐信的銀蛇。她有點害怕,但是叔叔的手拍在她肩上,讓她不再畏縮。

最後,他們進入一個小房間,房間裡坐著一位頭髮灰白的老爺爺,老爺爺一看到她,臉上顯露出慈祥的微笑,將她輕輕抓起抱個緊實。爺爺對她說了什麼話,對其他人說的什麼她沒聽清楚,因為她有點怕他,只想掙脫他的胸膛,但是叔叔走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背,要她不要害怕,所以她就不怕了。

等老爺爺抱夠了才將她放下來,然後叫一個女孩過來,領著她下去休息。

那個女孩高她半個頭,長髮是耀眼的金色,眼睛是晴空的藍色,臉上總帶著一抹愉悅的笑意。女孩文靜地自我介紹,那是她與愛琺第一次見面。

之後,她就在這棟大院子裡住了下來,愛琺打理了她的一切生活所需,從那時開始,愛琺成為她的侍從,愛琺稱她「小姐」。

至於那位紅鼻子叔叔,她再也沒有看見了,但是愛琺接替了叔叔在她心中的位置,變成她一生的第一個好朋友。

相處一段時日後,愛琺將她帶到那個小房間中與老爺爺見面。老爺爺手中拿著一支漂亮的糖果,散發著甜甜的氣味,老爺爺問她要不要,她瞄了愛琺一眼,愛琺眼神鼓勵她,所以她怯生生地點頭。老爺爺會給她糖果,但是也要她拿一個東西當交換,就是一隻紙鶴。摺紙鶴一點也難不倒她,輕巧地折好後,為了嚇嚇老爺爺,她調皮地用力一丟,化成大鶴的紙鶴飛到老爺爺面前,卻沒有如預期撲上去,大鶴反而乖乖降落在老爺爺前面。

然後她拿到那支糖果,很甜,有草莓的香味,這段回憶她一清二楚,因為那是她生平第一個利用摺紙換到的東西。當她高興地舔著糖果時,她看見愛琺羨慕的眼光,她馬上帶著驕傲的神情轉過頭去,因為她不想要任何人分享她的糖果,就算是最要好的愛琺也不行。

之後第二件、第三件用摺紙換到的東西她不記大清楚是什麼了,但是她曉得她永遠不會把任何換到的東西與愛琺分享,只有炫耀,因為那些都是她的,愛琺不會摺紙,所以只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她要到老爺爺手中的禮物。

隨著時日流轉,老爺爺手中的禮物越來越美麗,充滿誘惑,但是他要求摺出來的樣式就越困難,雖然每天都有一個肥肥的中年女婦人來教她摺出更複雜的樣式,但是老爺爺要求的圖樣要不是她所沒學過的,就是她剛學會的樣式中最難的,她只好絞盡腦汁摺出他想要的樣式,然後帶著成功克服困難的興奮將摺紙變成真的東西。

她的名字原本不叫紙,但是確切的名字她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忘記了,老是想不起來,所以別人都稱呼她紙(Paper),因為她總是把紙帶在身上,心情好或很不好時都拿出來摺個小動物玩玩,久而久之大家都叫她紙,她也覺得沒什麼不妥。

後來,當她知道史卡拉貝語「紙」的意義與泰洛斯語中的「紙仙女」同義時,她更喜歡上這名字,她就是備受寵愛的小小紙仙女。

光陰飛逝,她與愛琺漸漸長大,從小女孩變成少女,她與愛琺的關係從主僕好朋友慢慢轉變,成了感情最好、無話不說、無秘密不分享的姊妹淘,大她一歲的愛琺自然就是她的大姊。開始懂得人情世故的她為了表現愛琺是她最重要的朋友,不再向愛琺炫耀用摺紙換來的東西,反而將這些東西與愛琺分享,但是愛琺總是帶著微笑將那些東西還給她,並跟她說,因為她們是最好的姊妹,所以分享與否都沒有關係,她感覺很幸福。

但是沒過多久,這個幸福便被打破了,她們之間插入了兩個「外來者」,莉莎(Lissa)與娜娜亞(Nanaya)。

她們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毫無預警闖入她們兩人的小圈圈,老爺爺將一名麥色短髮的活潑少女和另一名深褐色捲髮的害羞少女交給愛琺,她們是紙小姐新的侍從,但是她並不喜歡她們兩個,因為她們的出現分散、搶走了愛琺的注意,從此之後愛琺的心神不再全心關照著她,也不再整天膩在一起,因為愛琺需要照顧這兩個新進的少女,雖然她們都與她和和氣氣表面快樂地相處著,但她暗地裡還是禁不住刺激,有意無意對她們兩人的友誼試探給了毫不留情的軟釘子。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個夏天,活潑開朗的莉莎有時會跟她笑鬧,但是她都當成對她的嘲笑,對莉莎掩蓋不住的耿直話語,她都暗暗地記恨在心裡;害羞的娜娜亞有時會找她單獨聊天,聊些細瑣的小事和比較親密的話題,她當成一種敷衍,暗中嘲笑娜娜亞的膚淺心思。

她實在不瞭解為什麼愛琺會捨棄她們兩人間的全心全意,將它分割到這兩個笨蛋上,她第一次體驗到嫉妒的滋味。

她小心地試探愛琺的心意,想用稚嫩的語言破壞愛琺與她們之間的關係,但是愛琺沒有察覺到她的心,依然用和悅的言語臉色想要融合她與她們之間的距離,但這讓她更為憤怒,她知道她不再是愛琺心頭上的第一個,所以她心中計畫著將那兩人從這裡踢掉,在心中的陰影底忙碌計畫。

然後,排除兩個礙眼人物的機會成熟了。那天午後,老爺爺拿著一只精巧特別的胸針,出了一道題目給她,要她摺出傳說中的黃金樹。

她不要那只胸針,長年來的施與給讓她覺得無聊,卻也讓她知道她的特殊能力在老爺爺心中有多麼重要,所以在長期的試探下她抓住了得寸進尺要求的訣竅,單純的物質不能滿足她的慾望,她要一份更特別的禮物--她要兩個「闖入者」滾出她與愛琺的小圈圈。

她的願望有點過份,但老爺爺在考慮之後還是答應了,他答應另外找一批她看得比較順眼的人來替代。但她要求的不是「調換」,而是「抽離」,她當著兩個少女的面說出她的感受與嫉妒,她要的是完全的愛琺!

老爺爺答應了,保證新一批的人將不會干擾她們之間的生活,然後黃金樹在她手中出現,換取了礙眼人的離去。

那天夜裡,滿臉毫不在乎的莉莎拉著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娜娜亞拎著行李離開大院,在沒有人送行的情境下離去,連愛琺也沒來送行,因為紙她不准。

她以為這樣就可以重新得到愛琺的全心,時光又將重回當年膩在一起的日子,但她錯得離譜,愛琺那夜睡在兩人共眠的大床上,背著她偷偷地輕聲哭泣,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愛琺哭。她伸出手試圖安慰,卻被愛琺輕輕地撥開。

她慌了,愛琺冷漠拒絕她的關心,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因為從來只有別人關心她的感受,她從沒關心過別人的想法與感覺,她急得粗魯地搖愛琺的背,問道怎麼了,但愛琺不肯理她,到最後她祭出哭字訣,像小孩子耍賴一樣才軟化愛琺的冷漠,最後兩人哭著彼此交談,一直談到天亮。

談了許多,那時她才知道愛琺為了她而犧牲多少事物、多少友情。在異土見到同鄉的姊妹是一件多興奮的事,愛琺知道她心中滋長的嫉妒,她根本沒有替別人的立場著想過,只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要求別人完全絕對的關愛,卻不在乎別人為她犧牲了什麼,這是愛琺第一次大聲罵她、數落她,她沒有辯解,任由愛琺發洩。

「我,不是妳的洋娃娃!」這句話是愛琺心聲中最憾動她的,她永遠記在心中。

她開始深思她之前瘋狂的嫉妒是多麼幼稚,還有其他人對她的感覺,其他人對其他事物的感受。

她的心靈在那一夜第一次成長。

隔日,她求見老爺爺,希望他收回命令,將兩人召回,老爺爺漾著不變的微笑點頭,但眼神之中更有瞭解的慈祥。

之後,她接受了這個事實,不再強求自私純粹的佔有,也知道了一件事,人的心不是外在力量可以強加改變的,世界不是為她而轉。

莉莎與娜娜亞重回大院子,分食愛琺與她共同栽培的小天地,但這次她試著重新接受兩個新朋友,慢慢地,她也習慣了,而且還漸漸喜歡上這熱鬧的氛圍。

她們成了大院子裡最活潑的四隻蝴蝶,單純愉悅的幸福就這樣持續下去,她的任性、愛琺的文靜、莉莎的潑辣和娜娜亞的多愁善感,成天膩在一起、互相交換小秘密,快樂地在庭院中輕盈飛舞。她希望這樣的感情就這樣持續下去。

她站在黑暗中,從地上拾起記憶櫥櫃中最後一顆玻璃彈珠,裡面映著她們四人拿著小手球在庭院中玩擲球遊戲的清晰倒影。

如果一切一切都能這樣持續下去,多好?她在心中感嘆著。

然後一道聲音開始召喚她,要她回歸真實世界。她不大想,但是一想到破布的身影,她就不由自主踏出一步,讓無形力量領著她飛向夢境邊緣的一抹光明裂隙,回到現實冷酷的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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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滿口溫暖甘甜的麥香,還有扶持她背頸的有力大手,在她眼未睜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時,一支硬物撬開她的嘴唇和皓齒,將另一口香甜麥粥灌進她口裡,就像平常破布拿著湯匙一口一口餵她一樣。為了趁機填滿餓了好幾天的肚子,就像幼兒乖乖被母親餵食一樣,她貪婪地吞嚥著,力氣一絲一絲回到她體內。

然後她感覺到有點不對勁,因為餵食她的那人掰開她嘴的力道太大,方式一點也不溫柔,簡直就是在餵鴨子,他不是破布。她猛然驚醒,睜眼。

阿馬空看她醒了,只淡淡說了一句「終於醒了啊。」口氣沒有一點喜悅之意。

她害羞地稍稍別開頭躲開對方的目光,不敢繼續毫無顧忌地吃,被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餵粥,任誰都要不好意思。

「繼續吃,妳的臉色白得跟死人差不多,再不吃我來硬的。」他口氣冷漠地說,話底下帶著威脅之意,她不吃也不行。

不一會餵完一碗粥,阿馬空才收手,扶著她重新躺下。

這時她才發現她躺在一張墊著厚毛毯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一張粗糙羊毛棉被,再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身上的衣裳竟被換成厚實樸素的白色袍衣,她渾身一震,用殘肢勾起棉被蓋到脖子高度,臉上燙紅一片。

「這衣服......」她細聲地問。

「妳不想被濕衣凍死吧,自然只有幫妳換掉。」阿馬空氣定神閒地回答:「放心,沒佔妳便宜。我幫死人穿過這麼多壽衣,也不差換妳一個。」

她這才發現她穿的是死人用的壽衣。

好像察覺到她的表情,阿馬空說:「沒辦法,我房子裡沒有其他女人的衣服,妳不想穿那就光身子吧,我不介意。」

她當然是拚命搖頭。

兩人沈默一小刻,她想問那個對她最重要的心上人的情況,但是礙於阿馬空陰鬱的氣質,只敢稍稍起身小小聲地說:「破布他呢?」

這屋子一望過去看不到通向其他房間的門,她立刻知道這是普通百姓不興隔間的小木屋,所以一看之下沒見到破布,她心底開始焦急,只好壯著膽問道。

「妳給我安心修養,他在另一間屋子,等照顧完妳我就要去關照他了,如果要見他等妳傷好再談。」阿馬空說完就準備走人了。

「那,他的傷嚴重麼?」她最擔心的是這件事。

「好得很。」阿馬空沒再回話,繫起掛在鷹爪下的黑色大披風,一手拉開大門頂著凍骨寒風踩著及踝舊雪走了出去,然後大門用力關上,過了小半刻室內才回復暖意。

她重新躺回生硬的木板床上。雖然有毛毯墊著,雖然已經吃過一段日子的苦,但她還是有些不習慣這麼硬梆梆的床。

她開始懷念起以前那張柔軟的大床,接著想念起冬暖夏涼的臥室,還有四季如春的大院子,還有那三個生死不明的姊妹淘,還有無憂無慮的快樂......

思念一開就停不下來。

這樣的想念不知上演過多少次,最好的斷念方法就是翻個身蓋起棉被悶頭就睡,睡著了就不會想這麼多,可是她現在精神好得很,別說睡覺,連眼睛都不大想閉上。

這股思念一定要停下來,因為她知道這樣想下去會牽扯出什麼回憶。

她最不想回想起的東西,卻每次如同鬼魅般從記憶深處浮出,搶在她關上心閘前侵襲她傷痕累累的心。

她還是承受不住,讓一幅幅畫面淹進心池,雖然盡力堵塞,但黑暗的回憶卻依然從裂縫裡滲進來,讓她忍不住恐懼、顫抖。

那是她美夢的結束、惡夢的開始、心碎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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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決定就是吵著老爺爺要到史卡拉貝看建城祭,經她三番兩次哭鬧耍脾氣,老爺爺終於妥協,讓她們姊妹四人一齊上路逛祭典。

一切都很如意,直到最後風雲變色的那一刻。

從史卡拉貝城被救回來後,她知覺全無,當她終於從疼痛、恐懼中驚醒時,她已經回到大院子了,那是事件發生後第十天,期間她是在昏迷與害怕哭泣的夢囈中忽醒忽睡度過的,她醒來後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的雙手已經不再了,她的姊妹好友也不在她身邊了。

姊妹們的消息她不敢問,因為當時她被麻藥迷倒時,親眼見到愛琺一起倒了下來,而娜娜亞被從房外闖入的歹徒一掌打在脖子上,連聲音都沒發出就倒了下來,她們最後到底怎麼了,她怕她要是真的聽到恐怕會承受不了而崩潰。

貼身侍從沒了,現在跟在她身邊的是十名高大不苟言笑的武裝守衛,以往姊妹間輕盈的身影與銀鈴笑聲被生冷與剛硬替代,在惡夢中沒有人能安慰她,她哭泣時也沒人能聽她傾訴心中的恐懼,她現在被完全隔離了。

就這樣過了焦急、充滿夢魘的十天,第十一天晚上她在被人扶持的情況下被召到小房間中,但是見她的不是和善的灰髮老爺爺,而是一名高大威嚴的中年人。

一陣靜默後,中年人扳起臉命令紙摺出一隻紙鴿,他的聲音讓她打從心底恐懼,所以她用還在發痛滲血的斷肢抵住白紙,千辛萬苦摺出一隻又醜又皺的血紙鴿,然後像平常一樣舉起發抖的雙臂,斷腕將紙鴿輕輕端到中年人面前。

不靈了。

過了一刻充滿恐怖壓力的等待,什麼事都沒發生,中年人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大吼一聲用力拍飛她斷肢上的紙鴿,盛怒中拂袖離去。

她這輩子第一次受到這等欺負,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怒氣,她怕得大哭起來,整個人軟癱下去,她靠著陌生的新守衛半架半拖帶回房間。躺在床上,她第一次感覺到沒有人能陪伴她,大床空空蕩蕩,大房間空空蕩蕩,一種名叫孤寂的魔鬼從黑暗中鑽出,棲息在房間陰暗的角落。她怕得擁緊棉被,整夜如同驚弓之鳥睡了被嚇醒、醒了又哭昏睡過去,就這樣挨到早上,之後她每一天都過著充滿驚恐又孤獨。

又隔了兩個月,她再次進來小房間,這次她的腳步充滿驚懼,被守衛半強迫押進去。這次房內等著她的不是那個中年人,而是一名臉上佈滿皺紋的駝背糟老頭。糟老頭將她的斷肢拉到他眼前仔細端詳後,將她帶到一間密室裡,要她躺在一張鐵架子床上,她只得照做,然後一陣白光在她眼前閃耀,她就昏了過去。

在臥房醒來後她發現她的手又回來了,只是被裹在白石膏與繃帶裡看不見真確的樣子,但她知道,因為她能感覺到她的手指抵著一層硬殼,斷腕處也不痛了。

她不是笨蛋,她知道她之所以這麼受重視就是因為她與眾不同的神奇能力,要是失去這個能力,她就什麼都不是。她自我安慰那時變不出鴿子來就是因為手不見了,所以只要手回來了,一切就可以解決了。

等待拆封期間,她向少數還能見到她的侍從打聽其他姊妹的事,卻沒有人回答她,大家的口風都緊得很,不肯透露一個字,要不就是裝作不知情,但她能隱隱感覺到不祥的氣氛。

半個月後,她手上的石膏拆了下來。她左翻右覆地仔細端詳重新回來的雙手,感動得潸然淚下,但她覺得這雙手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之處,好像有哪裡不大對勁,但是她沒空去想,她才剛拆線就被守衛趕提到小房間中,這次中年人與老頭子一起出席,準備驗收。

座上兩人的面色嚴肅,而她身旁守衛的眼中帶著看好戲的神情,還有幾個嘴角泛著詭異的微笑,不知為什麼她對那種微笑感到打從心底的噁心。

她操弄著還未完全適應的雙手摺出一隻紙鶴,她母親教她的第一個樣式,然後緊張地雙手合握住它,滿懷希望地捧到兩人面前,往前一送--

什麼都沒發生。

令她的心凍結的那一刻,耳朵如雷響般轟的一聲,她什麼都沒聽到,什麼想法都沒有。

然後她崩潰了,完全地崩潰。

如同死了至親父母知己好友的小孩,她眼淚鼻涕齊泣,她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個轉身就要逃出去,卻被守衛一拉強壓在地,她死命掙扎,用踢的用打的用咬的無所不用,但一點效果都沒有。

她耍賴在地上不走,大喊著要知道其他姊妹的下落,但是沒有人理會她,守衛粗魯拉著她的衣領抱起她將她拖過長長的走廊拉回臥室裡,人一丟門一鎖就將她扔在大床上,讓她自己好好哭個夠。

當她癱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無助地用污紫色衣袖擦眼淚時,她才發現這雙手原來不是她的,她的左手掌底沒有一枚玫瑰紅痣,只有莉莎才有。

這表示什麼呢?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她將雙手緊緊縮靠在胸前,嚎啕大哭。

之後的那幾天,她以淚洗面度過,哭自己,更為枉死的姊妹們抱歉不已。

我不該這麼任性,我對不起愛琺,我不該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對不起莉莎,我不該希望這麼蠢的旅程,我對不起娜娜亞......心中一連串的「我不該」之後接的是無窮無盡的「對不起」,她只希望這樣能夠贖罪,能夠讓時間回到那時,讓她有機會改變一切,可惜這一切都是癡心妄想。

不吃不喝數日,她被動作毫不溫柔的守衛們強迫灌食,然後帶到小房間裡。在房間門口她使命掙扎,對她來說現在小房間比地獄還恐怖,守衛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她押進去,裡面等著的還是那駝背糟老頭。

「妳知道妳現在的處境有多麼糟糕,對吧?」老頭問她,不等她回答他繼續說下去:「妳現在這種樣子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妳明白吧。」

她沒有回答,但身子不斷打顫顯示出她的瞭解。

「我們對妳有多失望妳知道嗎?哼,妳知道我們是怎麼對付讓我們失望的人嗎?」
老頭子的眼中精光暴射。

她無助地搖搖頭,她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要讓人比死還難過,對付男人我們有一套方法,對付女人我們也有一套方法,只不過我想這麼早就把妳處理掉未免太對不起我們對妳栽培下去的心血,哼,所以我給妳一個機會。」他摸摸自己乾瘦的臉頰,高聲道:「我會找幾個可行的方法來試試,看看能不能救回妳的能力,如果試不出個結果來,哼,妳仔細看看妳旁邊那些男人,到時候他們就是負責『處理』掉妳的床上對手,哼哼。」

這一陣威嚇嚇得她面色慘白,只能配合老頭子的指揮,試圖找回她失落的能力。

接下來那段日子,灌藥、施法、泡在池子中摺、冷靜地摺、瘋狂地摺、邊睡邊摺、邊哭邊摺、被人掐著脖子摺、倒吊起來摺紙......能用的方法幾乎都用過了,但一點效果也沒有,害得老頭子第二十次試驗後在小房間中來回踱步、搔著滿頭白髮,煩躁地說:「這也沒辦法那也沒效果,情緒不是因素,神智不是動機,法術毫無影響,痛苦沒有作用,本來就沒對妳抱著期望了,只不過沒想到連一點端倪都看不出個大概,哼、哼。」

她坐在房間中央麻木聆聽著,披頭散髮渾身淤青痛楚,雙手還留著燙烙的紅腫手臂上的割傷還在淌血,他們剛剛在測試痛苦刺激的方法。

老頭子咳了幾聲,一眼打量著她和她身後,尖聲地說:「乾脆叫幾個男人把妳壓在床上幹著摺,說不定這檔事會有效!」

她一聽之下魂差點沒飛了大半,死沉漂游太虛的神智全歸,老頭子這番話嚇得她汗毛盡皆倒豎,她身旁幾個守衛不懷好意笑了幾聲,其中充滿飢渴的舔嘴唇聲。

她想要起身逃跑,但腿硬是使不出力,她所有的勇氣都消失了,唯一的反應就是像淋濕的兔子一樣發抖,肢體繃緊力量,雙手用力捏著膝蓋,手指尖幾乎陷進肉裡,牙齒緊緊咬住下唇,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防衛本能。

這是她奮力抵抗前的準備,只要有人膽敢碰她一根頭髮,她就會馬上爆發。

她現在終於瞭解她活得毫無價值,為了尋回失去的過往快樂,她出賣她的身體與意志,活得如同死屍一樣,只為了乞求別人幫她找回她被人利用的價值!

原來她只不過是件工具,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與其活得毫無尊嚴,不如瀟灑地自我了斷。她打定主意,緊張的感覺消失,心境反而出奇平靜,她重新睜起堅定的眼神望著老頭子。

這番思考只是瞬間的事,在她繃緊心弦時,站在她身後的一名守衛步上來問老頭子:「那現在怎麼辦?」話說完一掌拍在她肩上。

這毫無預兆的一掌驚得她三魂俱散,原先要爆發的力量臨事時反而消散無形,她的身子僵直,連呼吸都停了。

看來她的決心一點也不堅定,她現在才知道她的意志如此脆弱。

「要我們現在就試試看嗎?」她左方的傭兵猴急地問,老頭子閃過一臉厭惡的表情,嫌惡地說:「你以為這是哪裡?要試這檔事也不是在這做,更不是跟你們這群性急猴子做。先把她帶下去,改天找齊幾個能手再說。」

眾守衛也沒說什麼,掃興地押著渾身僵硬的她回到房門外,背上輕輕一推把她推進房裡,然後在嘲笑聲中關上房門。

「哈,說啥能手,老子就是箇中能手。」

「呿,今天便宜了那小妮子。」

「猴急個啥,遲早吃得到,也不差個幾天。」

然後是一陣大笑。他們經過數月長久的等待,本性終於按耐不住顯露出來。

守衛們露骨猥褻的言談透過房門隱約傳進來,她只有發狂似地爬上床,拚命地將棉被、床單裹在身上,擋住從心中升起的惡寒與伴隨湧現的噁心感,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神經兮兮的眼睛掃望房間,提防那群守衛趁她毫無預備時從房間暗處湧出來,從床底鑽出來,從天花板掉下來,或直接從房門衝進來。

房間經過特殊設計,所以沒有樑柱,沒有上吊自殺掛布的支點;房內的掛鉤、重物和尖銳物品也事先被取走,窗戶也被封死,看來在最後關頭只能觸牆自盡以保身子不受玷污,她絕望地估量。

門外的守衛聊個不停,越聊越起勁,越來越淫穢,從可能的日期到用什麼技巧方式與姿勢「處理」她,聽得她如墜冰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雙手摀耳,什麼都不聽。

但雙手摀耳是擋不住那些言語的,隨著耳朵漸漸習慣,細微刺耳的言語與語氣中蘊含的邪惡依舊清清楚楚傳進她耳中。

她受不了這樣的心靈折磨,所以她又哭了,時間一久,她雙手索性不掩耳,雙手環膝擦淚捉被單。

她自言自語,聲量蓋過門外的穢語:「愛琺,莉莎,娜娜亞,我該怎麼辦?我好怕,我好孤獨,誰可以來保護我,我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我受不了了!誰能救我!妳們不要這樣子丟下我,沒有妳們我好害怕,嗚,誰來救我,嗚......」

說到最後,她又無助地哭了,但哭泣的聲音太小,只有她自己聽得到,她的祈求,也只有自己聽得到。

夜漸漸深去,大地逐漸回復寧靜,門外吵雜的聲音也靜伏了不知多久,她還是醒著的,裹身的被單依舊用手緊捉,她的僵硬身體神經質地前後搖晃藉以提神;充滿血絲的狐疑雙眼依然緊張掃視,防止想像中的任何東西趁黑偷摸進來爬上她的身子。

然後兩聲悶響從門外響起。

來了!她異常興奮地繃緊身子瞪大雙眼咬緊牙關,過久緊繃神經讓她產生幻覺,讓她面對意料中的夜襲反倒不覺害怕。也許是月夜的魔力使然,她握緊拳頭裝作勇猛好似可以面對來敵,卻又懦弱地縮進床舖角落藉以換取厚實的安全感。

門輕巧無聲地打開,一道黑影從門縫溜了進來。

是按奈不住的守衛,還是她心中那道暗影的具現?她惶恐地猜想。

她盯著那道黑影,心跳激增口乾舌燥呼吸加速,口中喃喃唸著自己也不懂的語句,試圖安定自己,準備全力一搏。

黑影輕盈地靠近她,漸漸逼近,然後雙臂一張--

她的神經緊繃到極限,勇氣與害怕同時在她胸口激盪。

黑影走到她身邊,然後猛力抱住她!

那一瞬間,她幾乎要尖叫出聲,但聲音在喉嚨中卻卡住上不來,雙臂下意識地擋在胸前使勁地推想要將不速之客推離,但是她馬上放棄,並且將頭埋進對方溫暖柔軟的懷抱中,如同幼兒般抽泣起來。

「愛琺!」她輕聲叫喚。

「對不起,我來晚了。」愛琺用奧夫卡語對她輕聲道歉,一手輕輕抱著她,另一手拍著她的背頸安撫她。

「愛琺!」她輕聲叫喚,雙眼一閉,兩行淚不由得劃過臉頰。

惡夢中最恐怖的那段無底深淵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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