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下6)

她現在是全天下最可憐的女人,所以她痛哭。

破布的誓言還在她耳邊迴繞,破布的溫柔還在她懷中發熱,斯人卻已遠離,留她在人世間受盡折磨,還跟個假善良的惡魔住在一起。

「哭哭哭,妳只會哭嗎?」阿馬空不耐煩地放下論文草稿,大聲責問縮在屋角的紙。

她雙腕抱膝,只是一個勁地哭,不回話。

從他講了那個故事後,實驗全部停頓,她像陰影中的老鼠躲在角落完全不肯聽他使喚,讓他十分惱火。

他沒想到只不過是一個說來傷她的故事,竟然會帶給她這麼大的衝擊,幾乎將她打垮,打垮也就算了,影響到他的研究進度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他永遠也不曉得紙仙女傳說對她的真實含意,但他知道他的論文快到發表期限,卻連個頭緒都摸不著,猶墜五里霧中,全篇論文只剩下最關鍵的一節卻不知如何下筆,再這樣下去,他將在三年一度的論文集會中大大丟阿馬空家族的面子,所以他要加緊進度,盡快趕出結果。

他比對手中資料,惱怒地說:「這方法也沒成效,那方法也沒作用,情緒沒有影響,神智無關緊要,法術沒有顯露端倪,憤怒不是主因,絕望也非因素,我的推測完全錯誤,簡直是......」他隨口問了一句:「當初老頭子巴伯到底還對妳做了哪些實驗而我遺漏了?」

沒想到甫問下去,她的哭聲悚然收起,靈魂爆出恐懼的黑色漩渦。

她在害怕什麼?阿馬空心中疑惑,他站起身走向紙,紙一見阿馬空的陰影逼近,身後毫無退縮餘地,只好扯開聲尖叫:「別靠近我!」

阿馬空現下得知同行的死靈師巴伯曾對她做過某些他沒做的實驗,他十分好奇,一個勁地只想知道謎底,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直到他離她一步之遙。

眨眼間,破布的魂魄凜然擋在兩人之間。

破布突破了死靈師與鬼魂間不可跨越的三步侷限。

「走開。」阿馬空懶得對破布多說。

「你太過份。」

「不要妨礙我的研究。」

「不要碰我女人。」含怒言罷,輕輕一推。

阿馬空竟被凍體寒氣逼退五步之遠。

「你......」他對破布竟能發揮如此強的威力大感意外,兩三日不見竟改頭換面。

據他所知,只有死亡近十年的鬼魂能修到如此魄力。

「你知道那個老頭子最後一個實驗是找十幾個猛男準備輪姦她嗎?」

性的歡愉?這阿馬空倒是沒想到。

「成功了?」他好奇地問。

破布眼中散出強烈殺氣。

「當我沒說。」他識趣退回書桌旁,坐下。

剛才的一番對話她全聽不見,只見阿馬空竟悻悻然退回去,她滿臉疑惑,也不哭了。

「從現在開始,不准打她主意。」

「那我的研究怎麼辦。」

「叫你的研究去死。」破布咬牙道。

「你在威脅我?」阿馬空怒睜雙眼。

「你還算我兄弟嗎?」破布眼神突然放柔。

他語窒,呆愣許久。

「是我兄弟,就不要再傷害她,傷害我。」

眉垂目合深思半晌,阿馬空僵硬點頭。

「算了,我放棄。」思索之後,阿馬空同時用鬼話與人話說道。

他將桌上散亂的論文紙堆收好,放進抽屜中。

破布的臉上出現混合哀愁與如釋重負的笑容,緩緩消失,但紙依舊是一臉不信任。

「或許妳真的永遠失去那個能力了,紙。」他看著紙異常蒼白的臉。

「所以整個冬季我都在作白工,妳也白吃許多苦頭,唉,算了。」他站起身來重新走回紙面前。

「放心吧,我不會再對妳怎麼樣,前幾天對妳那麼兇,其實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為了實驗不得不裝樣子。」他蹲下,從腰帶解下那對被紙扔棄的義肢,提到她面前。

不能把他與破布的協議告訴她,所以他只好想其他辦法取得她的信任,略一思索,他說:「重新穿上它,過個一月等春天來到,我會讓妳走,在此之前妳乖乖待著,別再跟我鬥氣,我也不干擾妳的生活,我們和解吧,如何?」

她狐疑地望著他,看了半天還是沒有動作,依然不相信他的話。

「我這次不是唬弄妳,我以死靈師的人格保證。」他看實在沒辦法,只好舉起左手發誓。

紙雙眼冷凝,沈靜道:「你那一次保證算數過。」

「妳的嘴越來越像破布。」他皺起眉頭。

「哼。」提到破布,她的心頭為之一撼,頭撇開不想見到他的臉。

「啊,不想勉強妳,隨妳怎麼想,我去睡了。」見她沒有動作,他收回義肢,自顧自走回自己床邊,躺下假寐,留下滿心懷心緒的紙獨自思考。

那一夜紙沒有睡著,其實阿馬空也沒有睡,他在思考之後的計畫。

他說要放棄實驗研究,當然是騙人的。研究依然繼續,但是方向不同。

破布,說到人心狡詐你還差我一大截,這回我要試試截然相反的方法。他心中默想。

一夜既過,他發現紙裹著棉被棲在牆角打瞌睡,但一聽到腳步聲,她馬上驚醒。

阿馬空也沒有多說,只依著昨夜想出來的步驟一步一步慢慢來。

梳洗完畢,他穿上黑色披風悶不吭聲出門一趟,留紙在小屋裡。

戶外吹著刀割似的寒風,不過他從小就習慣,靴子踏在及膝深雪往小村走,辦了一些事再走回小屋,剛好是正午時分。

回來時,他看見紙連忙從窗口跑回角落,躲進棉被中。

這時他才發現,紙身處的牆角剛好可以望遍房屋,毫無死角可避,換言之她已經不信任他到了極點,非得日夜監看他的一舉一動不可。

他裝出一臉苦笑,逕自煮起午餐。

一小鍋馬鈴薯粥熬出來,香味四溢,惹得一天滴食未沾的紙肚子咕嚕響,他可是聽得分外明白。

不過這粥沒有她的份,她的位置上,鐵盤子是空的。

但,在盤子左邊,放著一盒小藤籃,籃子裡放的是五塊熱騰騰的麵包。

「快來吃吧,妳不是說過吃麵包比較方便嗎?所以我特地幫妳買了。」他大手拍拍她的座位,和煦笑道。

她還是沒動半步,但她的心中卻慢慢起了變化,他窺探得到。

面對他陰晴反覆的行為,紙神經兮兮揭開纏身被單,全身緊繃弓起身子,慢慢走到餐桌旁,像隻偷食的野貓,雙腕猛一伸將籃子抱個滿懷馬上衝回角落,深怕他突然發難將她捉個正著。

她的行動在他眼裡只覺啼笑皆非,好像在看松鼠進食。她雙腕夾起麵包,在吃之前還聞了聞,想確定這幾塊麵包有沒有被下藥,然後才狐疑啃了小小一口。

等了一會兒,確定入口的麵包沒有麻翻她,她才放膽大口狼吞虎嚥起來,轉眼間將籃子裡的麵包掃個精光,臉頰撐得鼓鼓,好像隻貪食的天竺鼠。

「妳真的打算這樣子跟我僵持一個月?」阿馬空拋了一個牛皮袋過去,她抱了起來用牙齒咬開蓋子,一口氣喝乾半袋甜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下午,他悠閒地看著古書,準備一些怪異的法術小玩意,紙強睜著眼監視他的動作;晚上,他一樣專程出門到村裡買了一袋麵包回來給她吃,她一樣在牆角吃完麵包。

第二第三天之後好幾天也是一樣,但是阿馬空一點也不急。踢傷一條狗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平復牠的怒氣,重新取得一個人的信任,也需要一樣大的耐心。

第十天,大風雪,他冒著暴雪走上兩哩路,只為買幾塊麵包,回到家他簡直像從雪崩中爬出來的倖存者,她看了這情形,眼中不禁流露出擔心的神色,但午飯還是在牆角解決,並沒有因此心軟踏破界線。

他一點也不急,放長線釣大魚這個道理他懂得很。

下午時分,外面風雪白遍大地,找不到景致可看,他無趣地盯著窗外,百般無聊地說:「妳呀,這樣盯著我看不是很無聊嗎?」

她不說話,眼中充滿警覺和敵意。

他故意找些瑣碎卻又平凡的小話來套她的說話慾望,終於在不知多少廢話後,她有了反應。

「妳一天到晚抱著棉被,是不是太冷了,我看加點柴火好了。」

「不冷。」

「喔?那妳這麼喜歡抱棉被作什?」他皮笑肉不笑。

「要你管。」她鼻子哼了一聲,轉開頭看火爐。

話頭一開,就止不住。正常人不可能好幾天面對同一人而不開口交談,只要抓到對方說話意願,循循善誘下就能化解對方心防。

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竟然又聊到破布身上,打蛇隨棍上,他又趁機說了幾個破布的事蹟,還反問破布某些事情,讓她想閉口都沒辦法,不知不覺間越說越多,他回應的也越多,到晚餐時她竟又如從前一樣向他說話,敵意仍在但冷漠已消,雖然她還是將麵包拿回牆角吃。

飲席間,他故意說溜一句話引起她的好奇心。

「你剛剛說什麼?」她一聽,雙眼圓睜吃驚望向阿馬空。

「我剛剛有說什麼嗎?」他故意裝傻,裝得好像想避重就輕。

「我明明聽到了,你說破布的......他的屍體還放在別屋中!」她好幾天來第一次高聲說話。

「啊,我有這樣說嗎?」

「別裝傻!」紙激動地站起來,棉被滾落地上。

「好好好,妳聽到就聽到吧。」他搖搖頭繼續吃他的。

她默默坐下,若有所失地咬著麵包。

他感覺到她的思緒猶如幾百個毛線結糾打在一起,整個晚上她都在思考某件事。

隔天一早,他在穿好披風準備出門時,她走出牆角,深吸一口氣後對他說:

「帶我去見他,好麼?」這次她學聰明了,絕不低聲下氣乞求,而是昂著頭要求。

「好呀。」他這次答應地很乾脆,讓紙為之一愣,還以為聽錯了。

「那,那你能......」

「抱歉,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想跟破布說上話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辦到的,如果妳能回復能力我自然樂意為之,讓妳見到他已經是極限了,再要求就是為難我了。」他搶先拒絕她的進一步要求。

這次他以理拒之,紙也只好默默接受。

阿馬空將一雙簇新長靴拿給她穿,稍稍準備妥當,大門一開,奪命冬風便灌入小屋吹襲她單薄身子,阿馬空解下披風讓她披上,她沒有拒絕。

「緊跟我後面,別離開我超過五步。」他領著她走向小屋附近另一棟更小的木屋,那兒剛好是墓園正中央。

一感覺到她的活氣,墓園下的死物紛紛穿出雪層向她湧來,她驚叫一聲靠到他身旁,鬼魂奇蹟似停在阿馬空周圍五呎處便不再靠近。

「我說別離我太遠,可沒叫妳黏在我身上。」她聽到才發覺失態,連忙退了幾步。

其實那些鬼魂都只是他佈下的幻影,目的只是用來禁錮紙,預防她趁機逃跑時嚇阻用的幻象,但她絲毫不知。

兩人來到小屋,他打開鐵鎖推開房門,一股潮濕霉味飄了出來。

「這裡原本是拿來暫時存放無名屍的義民堂,因為冬天沒人手挖墳,殭屍也硬得叫不起來,只好將就點把他放在這裡,等天氣回暖再找塊好地下葬。」

屋內燭光漸漸暈起,照著臨下數排安屍棺床,而只有一張放著屍體。

結霜的破布屍體躺在臨時棺木中,雙手交疊置於胸口,手下壓著一匹墨綠披風。

紙,一步一步鎮定向前,慢慢走到屍體前,將屍體胸膛放著的墨綠色布塊抱起,一抖讓細霜崩去,殘腕一鬆墨綠披風便展了開來。

她跪在屍床旁,殘腕輕輕撫摸屍體的臉。

「喂,我來看你了......」她只是深情注視屍體的臉,臉上帶著深刻微笑,卻沒流下一滴淚。

見到親人的屍體,普通人都會承受不住,可是她的心魂只是盪出好幾個漣漪,沒有太大衝擊。

她沒有跟從前一樣嚎啕大哭,也沒有倒在地上捶胸頓足,只有嘴角彎起一絲祥和,斷肢細膩掃去屍體上的薄薄白霜。

「你失約了喔,不是說好要一起走的麼?」她的語氣帶著微微責難,雙目卻是噙著滿滿不捨。

接下來的話語,阿馬空並沒有聽清楚,因為她的聲音太小,有時只是嘴唇輕啟卻無聲,但這都不重要。

因為,他看見破布的魂魄站在紙身邊,眼中閃著深切的光芒,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剛過世的死人聽不見活人話語,也不能同活人說話,只能靜靜旁觀,但,有些情意只需細心地看就能傳達。

破布聽不見她的一言一句,但是能感覺到,一旁的阿馬空知道。

傻女孩,破布並沒有失約。阿馬空心中流過一陣感慨。

他第一次感覺到泰落斯人也擁有真切的靈魂,而不僅是道聽途說中的無情賤民。

當他們回到小屋裡,紙身上披的是那件破舊的墨綠披風,披風上的絲帶是阿馬空幫她繫的。

她心中原本築起的高聳心牆,正在慢慢溶潰。

不久,午餐烹完,他拿著一籃用鐵板重熱過的海綿蛋糕放在她的座位上,這是他向麵包店老闆特訂的食物,花了他不少錢才弄到手。

為了安慰她的情緒,讓她感受到他的關心之意,進而給予她快樂的感覺,這點小錢當然捨得花。

「莉莎說過,妳喜歡吃甜的東西。」他擺上熱呼呼的海綿蛋糕,還將一小瓶蜂蜜淋了上去,這是他秋天買來準備解口饞的,用在這種時節,也好;另外擺了一杯溶了蔗糖的甜水,這蔗糖可是只產於遙遠的香料列島,在極南地只能走藥店才買得到。

他漾出歡迎的笑容,說聲請邀她同桌上座。

這一次,她終於放棄牆角,穿著披風怯生生踱到座位上,用斯文的姿態小心夾起蘸蜜蛋糕小口吃,甜水也是細細地喝。

阿馬空滿意地笑笑,自己也拿起湯匙飲粥。

吃到一半,卻聽見啪答一聲引起他注意,不禁讓他抬頭。

啪答、啪答數聲,晶瑩水滴從紙臉頰滑下,打在餐桌鐵盤上,不管她袖子怎麼擦,就是擦不乾如斷線珍珠落下的淚。

她的靈魂被一種滿滿的感動所充盈。他稍稍窺探紙的靈魂,確定魚已落網。

「怎麼了?妳不喜歡吃嗎?」他故作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手臂弄起袖子只顧擦淚,卻是越擦越多,越想掩飾心中的感情,越是顯露。

「我只是......」勉強說出一句話,卻被自己的哽噎堵住所有理由,她唯有避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只留背影雙肩的抽慉透露出她的心情。

她只是回憶起許久之前就已失落的安全感,還有被眾人關心、注意、寵愛的幸福感。阿馬空可以看見她心頭所湧現的感受。

過了老半天,她的激動才平復下來,重新轉回頭。

「還好嗎?」阿馬空問。

「嗯,好多了,謝謝。」她點點頭感謝阿馬空的關心。

她不經意說出的謝謝,讓阿馬空心中一喜,但他沒有顯露在臉上。

「沒事就好。」

飯後,紙主動要求重穿義肢,阿馬空也沒多說廢話,把義肢繫回她斷腕上。

幫她戴上義肢時,她的身軀依舊會顫抖,畢竟要重新接受傷害她如此深的人,心中想必是一番天人交戰。

他努力重建她對他的信賴感,雖然他心中有些疙瘩,但為了實驗,他只得硬著頭皮做下去。他討厭這個女人,不管她處境多麼可憐、遭遇多麼淒涼,他對她的厭惡依舊不變,但在他長年混跡社會造就出來的虛情假意,應付這沒見識過人心險惡的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

入夜,她放棄困守十幾天的牆角,重新睡回放屍的木板床上,阿馬空在床板上重鋪了一層新的被單。

將布簾牽起前,她懷中抱著墨綠披風躺在被窩裡,小小聲叫住他。

「嗯?怎麼了?」阿馬空問道。

「我原本以為你是很壞的人,滿腦子只顧自己。」

的確是這樣,他自忖。

「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你之前對我這麼......這麼兇,其實只是為了找回我的能力,一切都是裝出來的,是麼?」

其實現在的態度也是裝的。阿馬空心中暗想,不過他可沒這樣回答,他識相點頭回應她的疑問:

「一切,都是假裝出來的。」

紙高興地笑了出來,說:「他果然沒看錯人。」

「那,我們和解囉?」他一問。

「嗯,和解。」

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連一旁聽不見他們談話的破布也笑了。

雖然兩人一鬼笑的原因都不盡相同。

夜深,阿馬空埋首書中,研究某些法術,破布無聲無息在他面前現身。

「妳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嗎?」破布劈頭就問。

「啊,是呀。」阿馬空很自然地回答。

不過,她好不好跟他心中討不討厭是兩回事。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

「你說那件事?」阿馬空問。

「我的那個願望你什麼時候幫我完成?」破布問。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做,你別心急,這種東西不是說做就做的,一不小心又搞個紕漏出來就不合你的本意吧,破布?」

「都聽你的,反正我什麼都不懂。」破布無奈道。

「嗯,說到這件事,我又想起一件要緊事,就是她出去後要怎麼討生活,我要仔細想想怎麼教她些一技之長。」

「你不能把她留在小屋中照顧她嗎?讓她做點雜差維生不好嗎?」

「這是強人所難呀,破布。你要我留她在我這,你想過孤男寡女同一屋簷下,村裡會怎麼傳?還有,一個泰洛斯人住這兒,那些村人會把生意往我家送?再者,她終有一天要遠行尋找失蹤的心靈師,到時候你要她怎麼辦?」

留一個他怎麼看都不順眼的人在手下辦事?當然不可能。更何況迷信至極的村人怎麼能忍得一個帶霉運的泰洛斯遺子待在這裡破壞村子的運勢?阿馬空暗想。

人死久了,腦筋都會退化,最後只能記得死前心中所想最重要的幾件事。破布也不例外。

破布默思許久,最後嘆口氣說道:「好吧,既然你有你的難處,我也不多說了。」

破布緩緩退開,還給阿馬空一片清靜,但在透進布幕時還不忘加一句:「看來我之前是誤會了你,謝謝。」

「兄弟還說什麼好,都是應該的。」說罷,阿馬空繼續耙梳古籍。

隔天一大早,趁著風雪新停,他匆匆出門來到村裡唯一的布店,買了一錠染紫羊毛布,回去給她做件新衣服。

紙一見他氣喘喘抬了一大錠紫布回來時還真嚇了一跳,但不久即興沖沖跟阿馬空一起商量怎麼剪裁這塊布。

他們在餐桌墊一層白布,用小鐵釘釘牢,再將紫布舒開展平,紙原先穿的紫色單衣攤開在另一邊。

他細心比對舊衣上的縫痕,手中拿著白粉餅,思索一陣後在布上釘下精準白點,運刀刻下線條,沒兩下布塊輪廓就畫出來了。

「你會做衣服?」她有點吃驚。

「簡單的樣式沒問題,不會的話還可以問問別人。」他自信滿滿道。

「問誰?」

「墓園裡葬了個製衣師傅,他有事沒事會來我這聊聊天,我幾手做衣的本事就是他閒著教我的。」他指著紙身穿的壽衣:「妳這件也是我親手縫出來的。」

「哇,你怎麼會這麼多事情?」她睜大杏眼好奇地問。

「自然,要不然孤家寡人離群索居,我總不能為了補衣服一個破洞就專程進村找裁縫吧?」話鋒一轉,阿馬空接著問她:「那妳呢?除了摺紙,妳還會些什麼?」

她愕然,想了一陣卻不知如何回答,吞吐一陣才為難說道:「我不知道......」

「會作菜嗎?」

「我不會耶。」

「縫紉?」

「......不會。」

「認文識字?」

「都不會。」她回完話後咬起嘴唇,低低看著地板。

這個問題以前就討論過,但那是以「能回復能力」為前提來談,現在卻是截然相反的情境,逼得她不得不正視這問題。

「還呆著作什麼,幫我壓一下布吧。」他拿起剪刀,指揮她義肢該壓的地方,細心剪了起來。

「都不會的話,那可難辦了,不如這樣辦。我問妳,妳最有『興趣』的是什麼東西?」

「破布,」自覺說錯,臉上飛過一陣紅霞:「呃......我不曉得耶。」

「想當役僕嗎?」阿馬空一柄壓下,剪出兩袖。

她搖頭。

「乞丐?」剪刀一串流水行雲,袍身出形。

還是搖頭。

「妓女?」

頭搖得像波浪鼓。

「好吧,妳啥都不會,可是也啥都不想做。」他下結論。

「我可以學呀!我可以學煮飯洗衣做家事......」末了,想起自己身體殘缺,也就說不下去了。

「最後一個問題,」剪出所有需要的布塊,阿馬空抬頭看她:「妳喜不喜歡摺紙?」

這問題竟然困惑她,呆立良久依然回答不出。

好像她從沒考慮這個問題似的,只是單純地摺,單純地要求。

「好好想想吧,如果妳是真心喜歡摺紙,那妳可以考慮以此維生,作個鄉間藝人賣賣小紙塑也是勉強溫飽的出路。」他抱起裁好的布塊,撤去桌上殘布,從屋樑上拿下一匹白布割起裡襯,讓紙自己好好思考。

她始終沒有回答,阿馬空也不急著問,畢竟時間尚多,不趕這幾天。隔了一天,阿馬空將挑燈夜戰縫趕出來的紫袍攤在餐桌上,大舒一口氣。

聽衣匠鬼魂說過,這種型制的袍子叫「單衣」,可說是泰洛斯女子最普遍的正服,在泰洛斯未毀滅前,這服裝還在史卡拉貝演化不少變體,著實流行好一陣子,但這時代只剩泰洛斯人穿,變作恥辱與淫盪的象徵。

「畢竟不是衣匠手藝,我只能做出素衣,妳舊袍上的銀葉紋我不會染,將就將就吧。」攤開簇新單衣,她輕輕褪下壽衣,讓阿馬空替她更衣。

經過個把月的調養,她的胴體不再瘦骨嶙峋,漸漸顯出豐潤的模樣,頭髮也不再乾得像秋後芒草,慢慢回復光滑烏絲,身驅散發著淡淡清香。要是普通男人,看到不免血氣衝腦,但阿馬空自制力甚強,替她穿上褻衣底衣居然連臉都沒紅,而紙也逐漸習慣被男人換衣,自然是兩造相安無事。

換衣時,她終於下定決心,沒由來冒出一句:「我喜歡摺紙。」

「喔?說說理由。」阿馬空觀察她許久,是故接起話來毫不猶豫。

「因為,因為大家看到我摺紙都很快樂。」

「喔,那妳感覺快樂嗎?」

「嗯,看到大家快樂,我也覺得很快樂。」她微笑點頭。

「大家快樂的是妳摺出來的活物,不是妳摺出來的紙物呀!」阿馬空接著說:
「一旦妳失去了化紙成物的能力,他們的臉孔不就馬上換了一張?這樣,他們都不快樂了,妳還能快樂嗎?」

他看見她的眉頭緊皺起,心緒被人打亂令她困惑。

「所以,妳只是因為別人利用妳的能力時順道稱讚妳而感覺快樂?妳只想取悅別人,不是真正喜愛摺紙。」

「不,不是的。」她堅定抬頭,說:「我的摺紙不是為他們而摺的。」

「喔?那是為了誰?」

她猶豫了一下,才慢斯條理說:「......為了我喜歡的人。」

沈澱過後,這句話變得語氣堅定,心靈也同樣堅實。

他將她的腰帶繫好,拍拍她雙肩示意已穿好,等她轉身後他滿意地點頭,說:
「妳及格了,明天我們來學摺紙吧。」

她笑而不答,表情像是答對題目被稱讚的小孩。

事實上,她喜不喜歡摺紙跟她要不要摺紙維生根本毫不相干,他只是用個牽強的理由改變她的心態,說不一定這方法能讓她重拾化紙成物的異能。

這夜兩人都睡不好覺,隔天一早起來,他細心準備幾十張各色薄紙,讓紙能夠感受他的用心。紙也很是緊張,義肢尖的鐵鉤在桌上叮咚敲著,想要重溫曩日習得的技藝。

一兩天沒出現的破布也在此時現身,一來劈頭就問:「這是在作啥?你不是說你放棄實驗了嗎?」

「這次不過是幫她尋回快忘光的技能而已,她決定以後要賣紙藝品維生。」

「賣紙藝品?這能賺個鳥錢呀?」破布深深不以為意。

「就算她的手完好如初,你想她還能做什麼工作?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只賸這點本事,能有尊嚴地賺正當錢,少又有何不可!莫非你要她去當流鶯?」

這番話塞得破布不知如何反駁,到最後只得同意。

一個聰明人可以唬住一千個笨蛋,阿馬空非常認同這句格言。

紙坐襟正圍坐在阿馬空對面,他遞給她一張白紙。

「先來複習一下最基本的紙型吧,折隻紙鶴如何?」

紙笑笑接勾過白紙,自信滿滿地摺了起來,轉瞬間紙鶴就完成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道:「拿給我,讓我看看妳摺得如何。」

她不假思索捧起紙鶴遞給阿馬空,紙鶴來到他面前時他竟避退一步之遙,深怕一個不小心飛出來的白鶴撞著他。

但,這次也是什麼都沒發生,都沒發生。

他能從她心中嗅聞到快樂心情的青草味,所以,快樂這要素也不是化紙成物的關鍵秘密。

也就是說,之前十幾天的用心鋪排都是做白工。她快樂了,但一點用處都沒有。想到這他心中一陣氣憤,可是該試的都試過,所有他能想到的因素全部失敗,紙的特異能力真的永遠逝去了。

猛一醒他才看見紙的手僵在他面前,她的臉上寫滿疑惑,眼神好像在輕責為何他還不接過她的紙鶴。

「啊,剛剛想些事岔了神,妳這個紙鶴摺得很好,沒問題。」他並沒有伸手拿去,紙不疑有它,手縮回去等待他下一個問題。

他手抵著下巴思考,一時間還無法說些什麼,但經過幾輪思緒翻騰,他舔舔嘴唇,心中一撇,將滿腦子不甘願丟開,遞給他第二張紙。

十幾天前計畫構思時,他曾預想過這樣的情形,當時他自忖他會馬上翻臉,但他沒有,因為現在的他已不想再傷害她一次了。

雖說十幾天功夫全部白費,但是為她塑造一個快樂的環境,讓她對他的敵意降低不少,省了一天到晚跟她心理作戰的苦惱,至少算收穫一件。反覆思考,他只能如是想,自我安慰一番。

「第二個紙型,老鷹。」他帶著苦澀地說。

「這個簡單。」她受到鼓舞,高興地摺出紙老鷹。

他終於放棄實驗,隨它去。死靈師有句諺語:「死就死了,也不能怎麼樣。」他現在的心境就是如此,既然她真的沒辦法再創造出任何奇蹟,也只有接受。

手頭上的論文肯定寫不出來,看來這次論文發表會,阿馬空家族又要大大丟臉了。

唉,難得這日子,陪陪妳一起瘋吧。他暗地嘆口氣,專心跟她玩起摺紙遊戲。

他們花了整個下午複習她摺過的物品,到最後為了摺出一條龍而耗盡所有紙材,但脖子以上還缺了好幾張紙的份量才能完成,紙俏皮地說:「不是我偷懶喔,一條大龍真的要那麼多張紙才摺得出來呀,紙沒了我就摺不完囉。」

他想想,哼出微笑:「紙呀,我這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紙。」甫說完,他走到書桌後將抽屜拉開,把整部論文的原稿拿出放在紙面前,說:「這樣就不缺了吧。」

她嚇了一大跳,雖然她不認識字,但她也知道這些草稿對阿馬空的重要。

「不好吧,這不是你很重要的東西麼?」

「啊,已經沒用了,沒關係盡量用,反正到最後還是要燒掉作廢,倒不如拿給妳玩還有點剩餘價值。」他坐回書桌後的靠背椅,狠狠攤在上面,慢慢閉上眼睛。

「妳摺吧,摺完時叫我,我現在只想休息一下。」

「好。」她的聲音帶了點失望,但他已經沒有心力去管了。

他的心,累極了。

迷迷糊糊作了個夢,夢見自己逝去已久的母親身影,睜眼醒來時,已經是隔天早上了,阿馬空有些惱怒紙為何不叫他起來,不過一伸手卻摸到覆在身上的黑色披風,原來是她幫他蓋上的,而她人則是俯身趴在桌上,四周圍滿各式各樣紙塑,看起來她花了整夜練習摺紙技藝。

她為了將來的出路而努力,她的靈魂燃燒著熱情;但阿馬空心中的動因已冷下來了。

醒來不久,他踏著風雪出門買紙,順便散散心放鬆心情,回來時他背了一整袋各色紙張讓她摺個夠。

之後連續幾天他們兩人相安無事:紙忙著回憶所學過的全部摺紙樣式,阿馬空忙著準備完成破布交代的事,紙的存在已不放在他心上,連續幾天他早早趕到村裡採買必需品,然後到停屍小屋和墓園裡布置。

紙也感覺到阿馬空的心漸趨冷淡,她的心中冒起疑惑,雖然表面上摺紙練習如常,但她靈魂中的疑惑阿馬空看得很清楚。

對他漸趨的冷漠的態度,她迅速做出回應。

史卡拉貝新年前六日,當他回到小屋打開大門時,雙眼打直,一臉不可置信。

屋子竟煥然一新。

他的屋子原本很亂,入冬時多了一名住客就更亂了,現在卻乾淨許多:地毯上散亂的摺紙已收拾乾淨,整齊擺放在壁爐上面跟家族許多值得榮耀的紀念物擺在一起,雖然這般布置有些令人發噱,但足以看見整理者的用心;壁架上凌亂的日常用品被有序地整理在一起,餐桌上擺著新的燭台,但他後來才知道這是舊的燭台用心擦拭去污後的成果;堆疊散置的柴薪被重新堆成漂亮的三角形,雖然這沒多大意義。

屋內更深處,一個女人的背影在書桌後辛勤地走動,他還以為回到小時候那光景,看見母親若無其事地整理稍嫌紊亂的屋子。

但定睛一看,破除那如夢似幻的錯覺,他才曉得原來那只是紙揮動義肢鐵鉤,笨拙地將書架上橫七豎八的書重新排位,雖然有些書被上下倒置。

他看了不知該笑還是該怒,跨著大步到她身旁按住她的手腕,說:「放下那些書,有些書不是妳該碰的。」

紙好像做錯事被捉到的小孩般放開書,緊張退了好幾步直撞到牆,害羞地說不出話。

「妳這是在做啥?」

「我看房子好久沒整理了,所以......」她帶笑低頭,雙手鐵鉤相碰叮叮響。

他這下感覺又氣又好笑,因為有些書中封印了相當厲害的魔法,沒有正確號令而打開書,會對違規者產生相當致命的結果,要是她一個不小心翻開書頁,那就要命了;其次,魔法師不喜歡別人翻閱他的藏書,因為書中的筆記代表法師的所有不傳的機密,試圖窺閱者皆是法師最欲除之的人物。

如果是從前,阿馬空會為後一個理由而發怒,現在卻是為前一個理由而擔心她。

看來對她的觀感真的已全然轉變,再也不能待她如物了。阿馬空心中感嘆。

「整棟屋子都是妳整理的?」他四下張望,發問。

「嗯,」紙的臉上帶著得意笑容:「怎麼樣,樣子很不錯麼?」

他笑了出來,而且是放肆的大笑:「的確,的確。」

他發覺,她笑起來也蠻可愛的,露出兩顆小虎牙,別有一番風味。

三天後,雪季已漸尾聲,只有偶然降下零星飄雪,其餘時間只有烏雲蓋日。這天一切的準備工作終於告一段落,阿馬空回家煮起晚餐,等著吃晚餐前找個空檔告訴她那個消息。一旁,紙坐在地上輕巧摺出一隻隻型態各異的紙鳥,試著做出更多變化。

「這隻叫『快樂』。」她豎起一隻像百靈鳥的摺紙,另一手的鐵鉤壓住摺紙的頭,對阿馬空篤篤地點。

「嘟嘟嘟,先生你好嗎?」紙尖著嗓子模仿百靈鳥的聲音,演起她最愛玩的紙偶戲。

「先別打斷我的話。」他續接被打斷的話題:「如果妳要專心執業,妳要有挨餓的準備,畢竟會花錢買這種小玩意的人不多。」阿馬空諄諄告誡:「一座村莊不要停留兩天以上,到大城市時可以停留久點,但是要找個安全的旅社,最好是城郊的小民宿,別在城中心龍蛇混雜的地方投宿......」

「知道知道,你講十幾次了,我都快背起來了。」她嘻笑道。

「就是怕妳背不起來。」阿馬空語重心長地說:「沒有破布和妳大姊在妳身邊照顧,一個女孩子獨自旅行是很危險的,我只能叫老朋友護送妳到史卡拉貝城,接下來的一切就看妳的造化。從此以後,換個新身份好好活下去吧。」

紙沒有回應,他回頭只見她在火光下閃爍不定的臉龐,還有露著虎牙的笑容。

「阿馬空先生。」她第一次稱呼他的名。

「什麼事?」

「你是我的朋友嗎?」笑容不變,靈魂中卻激起沸騰般的期待。

他半垂眼簾,從一開始的見面回憶起,經過相遇,彼此傷害,彼此包容,還有她對他的信任,他深深吸一口氣,說:「是的,我們是朋友。」

這是他第一次接受泰洛斯人當朋友。

「怎麼沒由來蹦出這句話來?」他手中的鍋杓開始攪拌壁爐架中的湯鍋,將煮得快成稀爛的馬鈴薯碎塊撈出鍋,盛上鐵盤。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好高興你肯當我的朋友。」她的語氣帶著興奮,說話牛頭不對馬嘴:「那,以後我可以回來找你嗎?」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用意吧,找個牢靠的地方,就不怕有難沒家回。他心中苦笑。

「好呀,我的小屋隨時歡迎,不過妳要記得來我小屋時別讓人看到,要不然麻煩得緊。」他將稀粥放在餐桌上,將她拉起共進晚餐。

「如果有人向我買紙摺,那我要怎麼應對?」晚飯後,她與他繼續閒聊。

她打量自己雙手鐵鉤義肢,想到這個問題:「我這雙手,要怎麼不讓別人嚇到?」

「妳早該想到這個問題了,」阿馬空笑道:「妳有什麼解決方法嗎?」

她抿著嘴沈思一會兒,眉頭皺皺,說:「不知道耶,你可以假裝當我的客人嗎?」

如果是半個月前的他,他會大聲嘲笑,但現在他會認真回應。

「玩伴家家酒呀?好呀。」他站起來,臉換了表情向她說:「小姑娘,妳這邊有什麼樣紙塑?」

「我這裡有各種你想得到的紙塑,只要你想得出來我都能摺。」她瞇起眼笑嘻嘻地對他說。

「哦,可是妳這雙手......」

「這就是神奇的地方喔,」她強調:「你看我,就算是身體殘障了,也很努力活著呢!只要心還在,沒有什麼事做不到。」

「這句話是誰教妳的?」

「一個叫破布的笨蛋。」她的心中漾起一種甜蜜感覺,眼中卻酸酸的。

「他嘴巴竟能吐出這種水準的話......」他的話中帶著對已故戰友的思念,然後話頭一拉,回復家家酒語氣:「那,妳就折隻紙鶴吧,聽說紙鶴是幸福的象徵?」

「是的,」她滔滔不絕講出摺紙背後的古老故事:「我們的祖先說,紙鶴是幸福仙子的使者,牠帶著滿懷的幸福散佈給天下間所有努力獲取幸福的人們,聽說只要摺出一千隻紙鶴送給別人,那個人就能得到幸福喔。」

說著說著,手中的紙鶴在鐵鉤巧手下瞬間成型。

「看來姑娘妳在跟我強迫推銷是吧?」阿馬空哈哈大笑,接過她捧給他的紙鶴。

「其實那雙手不是問題......」他溫柔地說:「妳還記得破布留了一個願望要我幫他實現嗎?」

還來不及回話,異變突至。

白鶴,只是泰洛斯人傳說中的生物,現今文明區境內根本見不著其蹤跡,只有從神話與鄉野異聞中偶有提及。

所以當白鶴展翅撞倒阿馬空的時候,他還以為是什麼山精野怪從窗口竄了進來。

「那是......」

「白鶴。」紙不可置信地回答,眼中充滿無以名狀的驚訝。

白鶴收起兩翼,仰起頸子打量四周,身姿憂雅而素美。

「好美。」阿馬空讚嘆著。

她還不能明白發生什麼事,直到白鶴轉頭望著她,尖喙叼起她的瀏海。

「嗯。」她閉起眼回應,兩行淚奪眶而出。

當夜,趁著下弦殘月高掛,星空無雲,他們將鶴放出屋外,讓白鶴披著月光飛上天,遨翔天地。

「真是諷刺,大家拚命找尋都無緣得見的秘密,竟在沒人想繼續追尋時才露面。」
阿馬空站在屋外階梯上,抬頭遠望白鶴的身影。

身旁的紙沒有說話,只是緊環自己的手臂,望著比白鶴更遠的崇山峻嶺,彷彿見到初冬時節的山嶺間,她與破布兩人最後的行腳。

「如果可以選擇,」她緩緩說道:「我寧願不要找回這個能力,已經有太多人為它失去更多東西。」

「這就是人生,有太多東西不是妳想就能如願。」他的話發自肺腑。

「我現在已經很瞭解了。」她望著頭頂上的殘月,細細咀嚼這句話。

她想起破布那時也說過類似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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