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9日 星期三

死靈師--紙,2008年的新感想(草稿)

以下是目前想到要改的地方,因為是隨筆所以很亂,敘述立場會變來變去,但是新版本的死靈師確定會依照下面的要點來改。

下列的東西會不定期改變或更動。

*.阿馬空(25才的熱血青年)要變成菜逼八的死靈師半熟手,有死靈師法術基礎但不是很強,傭兵經驗也不多,對打經驗更少,泡馬子經驗為零。

*.帶幾個鬼鬼出門吧,阿馬空!他們可以跟你喇賽,幫你偵察,幫你挨刀,還可以在你泡馬子時聚在你身後幫你指導喔!不過他們的指導你還是不要採納比較好......

*.紙,是個被完全寵壞的小女孩!上篇要無敵發揚這點!誰都制不住她,只有愛琺可以。下篇失去雙手後,除了求生的掙扎與愛人之外,對於自己命運的不甘心是支撐她走完全程的重要動力!

*.破布,你的嘴巴要更賤一點,行為更瘋狂一些!你將會是阿馬空的好麻吉,撐起另外半邊天的男角然後要有一個強烈的登場畫面!羅芬開特你就安息吧!破布,你要負責搞定紙這個大小姐,跟愛琺合作,籌畫搶奪計畫,然後要跟女主角談個轟轟烈烈的愛!記住,你是個任俠的人!

*.愛琺,是個能力很強但是太年輕的心靈師,很多時候妳得裝老成裝神秘裝得好像一切都可以控制似的,但是其實妳只是個19歲的少女而已,也沒混過傭兵,在Mask眼中妳只是個裝懂的小鬼!我要讓妳在新版中縮編妳的能力,妳功力很強,但是待人處事經驗零,啥都得要裝得一副很懂的樣子,但是超出妳的預期就會露出慌張的樣子,露出妳涉世未深的真面目。我要還給妳身為年輕人卻要做成年人能力所及的事情,用盡全力模仿大人,卻左支右拙的局面,這樣妳才像個人!

*.回收阿馬空太強的感知能力,請乖乖用嘴砲跟喇賽獲得情報。喇賽跟嘴泡才能讓主角跟配角有互動,讓配角有表現機會。

*.Mask的領導力,跟傭兵團隊的運作模式,還有幕後組織的調度能力要重新設定,第一版的Mask根本是弱智,傭兵團隊也是搞不清楚狀況,幕後組織的運籌帷幄也是國小等級。

*.泰洛斯人被歧視的程度,其實跟西方人對吉普賽人或我們對泰勞的感官一致,要寫出那種討厭的氛圍。

*.四姊妹,新版要對她們的性格做完整的設定,跟表演的舞台,新版本中只有四姊妹,阿馬空跟破布有戲份,其他人都要用力邊緣化。

小妮對「死靈師--紙」的感想

關於死靈師本文:

剛開始的焦點放在阿馬空這位死靈師身上,藉以帶出紙能『摺紙化物』這令人不可思議的能力。但由於阿馬空的戲份相當的重(貫穿整個系列的角色的原因?),所以當後面鏡頭又轉到紙時,只會覺得多了一個主角罷了。(話說,如果那世界法師那麼少又一次出現兩個死靈師、一個心靈師,紙帶來的驚訝感對知情的讀者好像減弱了幾分...)

上半部看似懸疑小說,下半部則像苦兒流浪記那種勵志溫馨(?)故事。開朗的角色都為了心中重要的人,很傻的付出了生命,真是部黑暗的小說啊~~!(新版就更黑暗了...)

為了表現角色間的互動採用第三視角,卻因此在紙遭遇重重打擊、受到故事感動方面表現稍嫌微弱;並不是不能看出紙的心情,但是很難讓讀者替主角感傷。唯一讓我有所感的地方就是:紙接上的手腐爛至斷掉那種恐慌、無法跟愛人牽手的難過,以及結尾時阿馬空把破布的手再次接到紙腕上的時候,『破布將永遠是她的手』這層前後呼應的象徵意義(對紙二代的話,這行為似乎沒有那種意義了...紙跟二代都好可憐啊~~!><)。

雖然紙這個主角的感情描寫弱了點,但是阿馬空跟配角們的感情卻很深刻(這句話算褒還是貶...我也不知~XD)。愛琺身為心靈師的痛苦,捨身救紙的決心、莉莎的懊悔,寧可捨棄自己救姊妹、破布賠上性命也毫無怨尤地付出。他們傻,阿馬空也傻,口口聲聲說自己自私自利,但是對於破布跟莉莎,他沒辦法拒絕;看著倍受寵愛的紙,除了對泰洛斯人的厭惡外,還多了那麼一點怨恨--他的兄弟與愛人為了這個任性的小鬼喪命,還要求他照顧紙。

關於人物:

紙: 雖然為出身卑賤的泰洛斯人,卻因『摺紙化物』的能力被供上了天,同時也因失去這能力而被打落了地獄。倍受寵愛到受盡折磨,因為是第三視角所以心境上的轉變描寫略嫌不足。而心愛的人接二連三離她而去,對於接連不斷的打擊,除了任性驕縱磨成了懷疑謹慎外,支持她活下來的究竟只是單純的不想死?還是對於愛人的願望?或許更多的是一股不甘心。

身為紙仙女轉世的她因為人的貪婪,遭受兩極化對待,在新版本的結局中,更是就此葬身在風雪中,那麼,二代活下來的理由又是什麼?為了破布的願望?紙的心願?似紙又不是紙,該是帶著複雜困惑的心情活著吧?

阿馬空: 自稱自私自利,卻又放不下情感糾雜,是個彆扭的性情中人(笑)。相較於紙的『黑暗』,應該陰沉的死靈師阿馬空卻有著『溫暖』的感覺--在寒冷的雪地中,透著橘光的小屋、散發熱氣的火爐跟馬鈴薯湯...。

死靈師屬於『過去』,對於死的定義則是『遺忘』。這麼說起來,阿馬空重感情外,也是個念舊的人嘛?一個大男人住在外頭雖說得會點烹飪、裁縫等有的沒的,又有鬼魂們指導,身為賓葬業者體能又不錯,除了不會整理房子外只差沒有十項全能,加上即將邁入三十大關,真是優等單身貴族(笑)。

愛琺: 身為心靈師是個不幸的開端,遇上紙更是幸福與悲慘的開始(這樣講好像太狠了...)。真心對待的姊妹們沒一個好下場,新版結局中連唯一活下來的紙也死了,那一閃而逝的幸福對她們四人而言永遠都將屬於過去。人前人後不同的態度,以及獨自留下抵擋敵人的種種行為,顯示她為了保護姊妹的決心。

莉莎: 典型悲劇人物。活潑開朗卻沒好下場,為了親愛的姊妹們毫不猶豫的付出一切,就算阿馬空違背心聲拒絕了她(阿馬空~~!你不僅拐了小妹妹還作出這種事,讓慘劇發生、害人家懊悔自殺~~不及格啊你~~!),仍是在死後來看看這曾令她掛心的人,很傻的女孩。

娜娜亞: 老實說,作者不愛妳(笑)。出場次數跟描寫少得可憐,沒多久又死了,還是第一個被幹掉的角色(而且是瞬殺)......。完完全全的花瓶配角。

破布: 悲慘程度跟莉莎有得拼,只是悲慘久一點的差別而已。常見的愛耍嘴皮卻專情(被虐)的角色。一『撞』鍾情後,就算知道自己是螳螂擋車,仍然毫無怨尤地帶她翻山越嶺地逃亡,還要忍受紙的種種任性;在某方面來說是個比阿馬空還要好的男人。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作者可憐他,讓他兩情相悅又有床戲(但是還是不改可憐度),新版結局中更是慘,只差那麼一點點距離卻功敗垂成,沒變成怨魂死纏阿馬空跟作者那才怪...。

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後記)

時間: Sat Jan 4 04:00:13 2003

後記:

這是我高中畢業封筆一年,於2002/10/17日生日後一天開始寫作的小說,整篇小說的靈感說起來實在突然。某個禮拜五,我在捷運公館站準備轉車回家時,腦中突然想起以前有本國人漫畫叫「摺紙戰士」,想起裡面利用古代遺留的摺紙可以拿來化身戰士,保衛地球,想想十分有趣,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女孩騎在一頭她「摺」出來的黑豹背上疾行的畫面,從這時起,「紙仙女」這個角色誕生了。

後來的兩天睡覺時,腦中都會不斷上演接下來的情節,基本上就是紙上篇的內容,不過最後的劇情設計成紙與一名青年私奔,然後在下篇來到阿馬空小屋。

但是那時對接下來的劇情完全沒有概念,直到一天幻想時想起一個弔詭:「如果那個女孩的能力消失了,從雲端被踢到地獄,那種感覺又是如何?」

當晚,整個劇情全部改觀,現在的版本就出現了。

當初的中心概念其實是想表現:「人物被物化」這個概念,藉由人人唾棄的一個民族來象徵人對他人刻板印象所表現出來的舉動,但如今看來反而變成了一個自私的人與一名弱女子從對抗經成長到和解的故事了(一笑),當初想表現的主題一敗塗地,完全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力度」與「反思」,故事也寫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

綜觀以前與現在寫出來的小說,我個人認為我是越寫越退步了,說不定多寫幾本就反璞歸真也說不一定(再笑)。但是沒關係,人就是要越挫越勇,寫得不好沒關係,只要自己覺得在寫作中對得起內心自訂的標準,能夠吸取前一部經驗中的優點,以重修為手段改正作品的缺點,我相信總有一天必能寫出更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不過這個目標也許一輩子也達不到,畢竟,自我期許總是比當下實力要高一些,要不然「完美」這兩個字是幹啥用的?

再來談談一些瑣事。

動筆的一年前剛好遇上娜莉颱風水淹台北城,在那時由於發生了某些事,還有接任某線上遊戲的管理者,再加上搬進宿舍不利寫作(沈澱寫作情緒需要的是孤獨),所以一整年完全沒有寫過任何一字小說。

那時,由於生活壓力漸增,漸漸有些恐怖的念頭出現,例如搭捷運時,我總會想起以前看過的「完全自殺手冊」有介紹過的「火車死法」,聽說在火車頭到月台的一瞬間縱身下跳,整個月台都會被你噴出來的血霧染紅,靠,當我在捷運進站時還真的蠻想試試看這種死法,每次月台的紅燈亮起時我總得轉身背對捷運列車,克制我往前跳進鐵軌的衝動。

那種念頭真的很恐怖,至今回想起來餘悸猶存,想是那時生活壓力太大又沒有發洩窗口使然。總之,那一年真是過得有夠給他不快樂。

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我重新找回那股「用筆桿說故事」的衝動,義無反顧打開電腦,打開文書軟體,在僅有些許準備的情況下開始寫這篇故事。

直到那時我才想起來,我是為了小說而生的人,我一輩子的熱情注定奉獻給這個可愛的幻想(Fantasy)小姑娘,一整年的分離根本就是一種酷刑!

是的,只有敲鍵盤、拿原子筆寫作才是我的歸宿,在這裡,我找到了宣洩的目標和生存的價值。

寫一本小說是很孤獨的,尤其是刻意不將小說逐日貼在當下大行其道的網路文學站上,得不到任何讀者的支持,更是恐怖的酷刑,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樣寫好不好,說不定當時寫得感動要死的橋段,等放在網路上後卻乏人問津,連修改路線的機會也沒有,唯一讓人評斷的時刻,就是整本小說完成,攤在陽光下給人踩的那瞬間,所有的修正,只能在重修時一次解決。

但,這也是考驗自己的最好時機。寫作者永遠是孤獨的,不管讀者有多少,評論有多少,寫作時絕對沒有第三隻手幫你執筆,套句李潼先生的話,就是:「一張桌,一盞燈,一雙手,一枝筆,一顆心。」如果無法忍受書桌的孤寂,而老是顧念讀者的想法,那這就不叫文學,叫商業。商業作品通常只能「活」個一兩個月,之後就壽終正寢,為人遺忘。只有始終堅持「不為讀者的喜好而寫」才能寫出令作者自己滿意,令讀者念念不忘的好作品,因為隨波逐流者終究為江濤所淘汰。

但是,寫作依舊是痛苦的呀!有誰能想像,我為了萱寶網友的一句「不夠身歷其境」而輾轉反思了十幾天,只為了想出如何將小說人物中的感受確實表達在紙上;為了體驗在山中逃難的情景,在無路的樹林中來回穿梭;為了體驗山野的壯美,在階梯上遙望山色呆坐許久?

創作中的思慮是痛苦的!當你腦中想像的絕佳場景寫出來完全變個樣時;當你以為已經成長了一個幅度,信心滿滿踏出時卻發現第一步就撞到極限之牆;當你高興貼出文章,卻發現沒半個人理會你時,這豈是一個「絕望」可形容的?

除了那股「最初的衝動」之外,還有什麼能夠支撐自己的活力與衝勁?

朋友,就是朋友。作者寫作為的不是讀者,而是「知己」。所謂以文會友就是這種意思,當你將作品傳給朋友閱讀時,能有一個人與你交流、提供意見時,這是身為作者最幸福的時刻。

但這也是我不願在寫作時於網路上公開張貼的原因,凡一名作者張貼作品,而且有一定人氣,必有所謂「親衛隊」的出現。親衛隊除了少數能夠理性看待作品的知己之外,其餘都是看熱鬧圖享受的泛泛之眾,他們唯一的作用就是拍作者的馬屁,還有驅趕所有稍微嚴厲的評論(亦可稱焚書)。

拍馬屁讓作者變成聽話的驢子,焚書讓作者失去進步的階梯。再鋒利的刀子浸在蜂蜜裡也會生鏽,再好的故事在一堆人吱吱喳喳的影響下也會變濫俗。一個能追求超越自我的作者,都應當視嚴肅的評論為最珍貴的瑰寶,而給予褒獎的評論一個微笑。

作者的快樂有兩種,一種是被稱讚的快樂,這種快樂來得快(貼出文章的幾天內),但也消失得更快(貼文的幾天後),另一種是感受到自我突破所帶來的進步,那種喜悅才是寫文真正的碩美果實,因為你能確實感受到今日之我超越昨日之我的成就感,你能把以往困擾你的痛苦踩在腳下,迎接更大的挑戰,這感受不是用筆墨可以直書的,堪可比擬的大概只有一句話:「我是強者!」

是的,那一瞬間,我就是超人。

這才是寫作的意義。寫作的第一動因如果是金錢或名聲,我保證你會活得很痛苦,寫得更痛苦。寫作為的是抒發那股衝勁和理想,雖然寫的過程一定痛苦,但你會活得很快樂,因為那時你才會覺得「我活過,我曾經存在」。

一個人兩年內會將全身的細胞汰換一次,那,你能用什麼證明「兩年前的你與現在的你是同一個人?」
一個人頂多只能活一百歲,你大去之後,還能留下什麼東西向未來證明你「曾經存在」?

就是文學,文學就是向未來吶喊「我存在」。

死靈法師的哲學中,一個人是否「活著」,端看是否還有人想念他,供給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繫之線。所以一個作者的文學遺著,就是他藉此永生不死的依憑。

只要你能寫出憾動人心的作品,讓後人永遠知曉,你就是不朽者。


最後要告訴所有我的朋友,我Neversay回來了!

死靈師--紙(批判大會)

時間: Fri Jan 10 04:05:23 2003

死靈師--紙(批判大會)

演出者:

審問者Archers-A 簡稱A(隱藏身份:言文師)

被審者Neversay 簡稱N(隱藏身份:白痴)

審判者Archers-J 簡稱J(隱藏身份:Archers分身之一)

陪審團Archer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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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ers-ZZZ 總共18276名 簡稱雜魚(隱藏身份:Archers的眾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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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日期:

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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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

法官J敲敲槌子,說:「咳,現在來處理第XX號案件,被告與審問者列席。」

碰碰兩聲,穿著筆挺審問袍的審問者A與衣衫襤褸的被告N出現在聚光燈下。

J:「請A發言提問。」

A(清清喉嚨):「好,各位陪審團好久不見,今天我們又再一次聚集在這邊,對白爛作者N氏提出新的控告,要求N對所有受害的讀者做出應得的賠償,作者必須得到嚴厲的懲罰。」

眾雜魚:「嘿嘿嘿。」

N:「我有種今天死定了的感覺。」

A:「好,就讓我們檢閱本次的罪證,『死靈師--紙』吧!」

A拿起文本一頁一頁翻,眉頭越來越緊皺......

A:「我說N氏呀,你寫小說是為了什麼目的呀?」

N:「為了--」

A:「說得非常好!想必大家都聽清楚了他的論點了,也對他的寫作理論有十分透徹的理解。從他的言論來解析,他對讀者想必是負有極大的責任感,在下筆時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為了讀者的程度而寫,因此盡量避免生澀、艱深的文字與文法,是吧,N先生?」

N:「話是這樣講沒錯啦,可可可是我都還沒說出我的寫作目的和理嚕--」

A:「謝謝您的發言!很好,你既然同意了,那我們來看看文本開頭幾千字的內容......嗯,什麼叫『任務開始』?上面沒文下面沒句你當讀者是理解超人還是你的分身?看你四個字就能想像一群傭兵慌忙上馬拿起武器排成陣勢護衛馬車朝某條小路出發?你以為你是千古名師,還等著別人幫你『解經』是吧?」

N:「我沒--」

A:「當然沒有!這也不是我們討論的重點,重點是你的文筆!用『一年沒寫所以開頭寫不好』搪塞讀者,此乃罪大惡極之事,更是對不起專心的讀者!你想想,讀者花那麼多時間準備好輕鬆的心情來讀你的小說,結果你的小說開頭開得像乾掉的糖漿、荒廢掉的密碼表!讀者還得當場爬文解密才看得懂你在寫啥,你是想整讀者嗎?開頭,開頭,一切的罪孽就是在開頭!你看你的水準,簡直比國中生作文還爛!」

N:「我的國中作文成績的確很爛呀......」

A:「不要偏離話題!我沒在問你的國中成績,我在問你對不對得起讀者?如果你覺得這樣都算『用心』,那本次審判會就可以直接終結了;如果你還有點羞恥之心,是不是要重寫開頭以慰爬文陣亡讀者的在天之靈?」

N:「看個文沒那麼嚴重吧?」

A:「就是有你這種漫不經心的作者,才會養出一堆漫不經心苟且隨便的讀者!如果你還記得你爸你媽怎麼生你養你,你該朝家的方向拜一拜然後刀子抹抹回下面報到如何?你完全忘記了身為作者該有的本分就是:不斷修改以達到完美的境界!」

N:「好啦好啦,修就是了......」

A:「還沒完!如果只有這點東西要修,那我就不會站在這邊了,眾陪審員請往上看到開頭的第一頁,身為讀者,憑良心講有多少人能看到第二頁?這麼跳躍、沈悶、無理的開場白,那個白痴都寫得比你好你知不知道?為何不用個吸引人的開頭?例如把中間抵抗狼刺客入侵的部分挪到這邊來作為吸引人看下去的開頭?」

N:「怎麼移呀,這這這麼多篇章......」

A:「那是你作者的是,讀者哪管得到!再來,上篇的女主角紙身為泰落斯人,理應被此世界的住民所厭棄,怎麼在史卡拉貝城像是如魚得水,好像整個城都看不出她是泰落斯人?還是你描寫泰落斯人失敗?」

N:「人家有錢,當然是誠摯歡迎......」

A:「屁!這表示你根本不懂世事,象牙塔中的作者!你怎麼不去看看『艾凡赫』裡面怎麼描寫猶太商人的,就算對方是頭頂上司歐洲人一樣不給好臉色看,你這個顧客當然是臭臉擺出來,甚至要描寫老闆看到是泰落斯人來就關店不幹生意的情節來凸顯泰落斯人不受人歡迎的程度!怎麼泰落斯人惹人厭的形象只有靠幾個傭兵耍嘴皮子加上主角唱戲就塑造成了?你在唬爛誰?」

N被堵得無話可說。

A:「再來,上篇出現那麼多無用的角色作啥?你跟我講少了或多了Get和Single這兩個角色的戲份整篇小說會垮掉是嗎?然後破布與紙的認識、相戀過程突然在下篇跳出來,怎麼上篇全沒交代?還是你根本忘了交代,只顧寫一些以後不會用到,砍掉也不會影響整體故事的角色?你說,砍掉Get與Single的戲份,換上破布與紙的和她三姊妹的戲不是更集中?」

N:「其實當時根本沒想到下篇的劇情是那樣發展......」

A:「各位陪審員聽到了吧!原來作者根本就是顧前不顧後,劇情自相矛盾也硬寫!

這樣,是不是更該要求作者重寫?」

N:「不會吧?」

A:「就是會!要不然審判會開假的呀?難道要我們陪審團來這裡聽一整天廢話,吃個便當就走人?當然是要殺殺人判判死刑才撈夠本,各位同不同意?」

眾雜魚拍手支持。

N:「法院簡直是你家開的......」

A:「沒錯!法官是我的,陪審團是我的,場地是我的,連觀眾都是我的,你拿啥跟我鬥啊哈哈哈......回正題!
接下來是『過場』的批判,你說,短短五千字你塞了一千多字關於創滅師、死靈師跟紙奧秘的論文,你是在拖稿還是在拖劇情?你寫得很爽我可是跳著看得很爽,這麼喜歡掉書包啊,小心前後劇情一變理論跟著變,到時候兩個理論一起打架,讀者之前看的理論不就變成白痴?還是你本來就把讀者當白痴耍?」

N:「沒這回事,只是寫得太順手了。」

A:「喔?我請問一下,在不該寫的地方寫多餘的東西,叫做什麼來著?我替你回答,叫『枝蔓蕪雜』是吧?我問你,依照小說家的寫作原則,寫出雜蕪的段落要怎麼做?剪掉是吧,那你現在在幹什麼來著?混吃等死呀!」

N(小聲抱怨):「好嘛,改就改......」

A:「等一下!接下來的段落才是重點,上面兩篇不過是開胃小菜,現在正餐要來了,請各位陪審員隨我一起翻閱下篇。」

一陣霹靂啪啦翻紙聲不絕於耳,每位雜魚拿起手上證物。

A:「第一個要討伐的就是那段不明不白,平淡無味的『神話』!你知不知道古代說書人是怎麼講神話的?我可從來沒看過這麼平淡的神話,一點引人聽下去的慾望都沒有,就算後面兩種版本的結尾一樣是軟弱無力白爛至極,就算想訴說些什麼情緒也從沒傳達成功過,把神話說到讓我想睡覺,你是第一個成功的!

我知道你在阿馬空版本中要傳達的是震驚的感覺,但是沒有另一個版本的墊基,哪來的震驚可言?然後是破布講的版本,我靠,一本三流愛情小說寫得都比這個好,你要靠這個故事感動誰呀,隔壁班你想追的如花嗎?

除了故事中的角色被你強迫逼淚演得好像真的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們讀者卻如同嚼蠟,這叫灑狗血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讀讀看,把這個神話從小說抽出來看,你哪來的感動?」

N:「這......」

A:「為什麼不想想把兩個橋段調換,然後改裝一下破布版本讓神話更感人?」

N:「這樣文字塊會變得很大喔,一段三萬字,另一段又是個三萬字。」

A:「你寫小說論塊記酬的嗎,一斤多少錢?要你顧到整體結構換文字是會要你的命還是破壞你無聊的美感堅持?

好,下一個地方,我問你,阿馬空的論文壓力怎麼看起來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篇絲毫沒提到,下篇突然冒出幾行字草草交代一下,想充當哪門子的動因?怎麼看起來阿馬空倒是悠悠哉哉混過年,一點也不急著趕論文?是他老兄懶過頭還是你作者懶過頭?」

N:「好吧,我承認我是寫到一半想到的......」

A:「看吧,諸審判,這又是一根凸出來的樹枝。
再來,另一個沒來頭的理由,為何他們三人必須趕往阿馬空的村子避難?
他老子是有絕對領域(AT力場)可以阻絕一切妖魔鬼道啊?難道心靈師就沒有其他方法避開對方的追殺?」

N:「其實是為了劇情需要。」

A:「好歹你掰個比較讓人信服的理由吧,連理由都不掰,大罪也!那個作家會像你這樣混仙,連個說服人的東西都拿不出來,你當讀者都是沒腦袋的鰻魚就是了。」

N:「我......」

A:「閉嘴,我還沒問你話別搶著答。
另一個地方,一下對她壞,一下對她好,才解釋幾行鳥話她竟然會相信?你當騙她還騙讀者?」

N:「轉得太硬了?」

A:「當然。你被一個怪叔叔打一拳,然後又塞根棒棒糖,你會欣然接受?這算啥智障劇情,一點也不合理!再來,阿馬空不會無緣無故討厭一個人吧?」

N:「對方是害死他女朋友的人呀。」

A:「靠,你說我才知道,怎麼小說內文搪塞個兩句就解決了?他對她的仇恨原因只值個兩句交代?然後,你說他討厭泰落斯人,這點完全沒有描寫,簡直當成了作廢設定!」

N:「失誤失誤......」

A:「失誤?整個小說中最重心的思想被你當失誤給腰斬掉了?你以前寫小說把握主題的功力是給馬桶沖到太平洋了嗎?

別想辯駁,我還沒說完!

妓女妓女,阿馬空跟紙提到多少次妓女,好像他心中只想到妓女,他慾求不滿呀?」

N:「我記得只有三次呀......」

A:「每次都用在威嚇的場面,你不嫌用到煩?我都嫌煩!」

N:「你這樣說太牽強了吧。」

A:「你也知道你寫這樣太牽強,太反覆無趣,那為什麼不想想看要怎麼刪減?
等下!現在還沒輪到你開尊口,請乖乖站著,我還有很多證據要講呢!我問你破布死後變成道具了呀?」

N:「啊?」

A:「啊個大頭,他死了之後變成劇情應景物啦,劇情要就出來,不要就消失,一點尊嚴都沒有!你這死靈師是怎麼寫的,你的中心思想表達的就是鬼魂可以這樣被呼來換去一點尊嚴也無?你的世界觀是這樣想的,那你之前在上篇要表現出來對死者的尊敬怎麼講?你的理念互相抵觸!」

N:「喔。」

A:「喔個鳥!小心破布晚上找你索命,阿馬空在你夢中詛咒你污化他!別想反辯!這點沒啥好辯的,我還有其他事要問你勒!

紙見到破布屍體時,讀者有感受到哀悽的氣氛嗎?看起來好像在參觀啥博物館裡的木乃伊似的,同不同意?」

N(不知不覺點頭):「呃......」

A:「很好,看來我們難得建立起一個共識,怎樣,那邊描寫成這樣你會滿足嗎?你不想動筆修改嗎?」

N:「修改那邊就好了吧。」

A:「怠惰!冥頑不靈!我浪費這麼多口水不是叫你只是小改小修一些地方,讀者也不會滿意你的小改小修,我們要的是更上一層樓的勁道!我們要求的是更能引起我們興趣的傑作,不是現在這篇要上不上要下不下,門內漢瞧不起門外漢沒興趣的三腳貓!如果你只滿意於這種程度,那你為何不自降層次去寫人氣文或『某某流氓皇帝本紀』來討好讀者?為何要寫這種自以為高潔卻只是跳樑小丑的小說來浪費我們的時間?你在犯罪你知不知道!」

N:「沒那麼嚴重吧。」

A:「各位,你們請記下這句話,這是被告今天第二次使用這句話,這代表了作者對崇高小說理想的漫不經心,是對我們認真讀者的侮辱!請大家好好記住這句話對各個作者的戕害,就是這句話造成了小說品質的低落,人類文明的倒退,道德文化的淪喪!」

N:「沒這麼嚴--」(突然發現不對,馬上摀住嘴巴)

A:「很好,原來這個人也懂得一點點知恥,這還算是有點用處,才值得我們花一點時間在這裡審判他,現在讓我們繼續往下找小說中的不合理。

就是在逃難的最後一段路,紙只會四件事:哭、爬、睡、睜大眼。除了這些之外,我還真看不出你寫了什麼其他東西。」

N:「要不然你要我怎麼辦?我想不出其他劇情了。」

A:「想劇情不是讀者的責任吧?故事是你在寫還我在寫?
你只想重複傳達一種掙扎的感情,但我告訴你,巧克力吃太多是會膩的,寫一次還好,兩次三次無限次之後白痴都會嫌煩,偏偏就是作者絲毫感覺都沒有,還一個勁寫得很爽。狗血灑一次就很噁心了,你還灑這麼多次,為情造文是最下品的文章你忘了嗎?
我記得你以前很討厭這種狗血文章,怎麼自己寫起來也是半弔子,烏龜笑大鱉!」

N氏放棄回答,躲在牆角手指在地上畫圈圈。

A:「別裝瘋賣傻,我還有很多罪證要呈現!
各位看,綜觀全文,阿馬空的死靈術真是有夠貧乏,你不這樣覺得嗎?」

N(滿腹委屈的模樣):「要不然你要我怎麼辦?召喚骷髏大軍跟風熊幹架嗎?」

A:「這點子也不錯,至少我們看了不會昏昏欲睡。」

N:「我才寫得昏昏欲睡......」

A:「那就是你熱血實力不足呀,小弟弟。
所謂法術就是奇異妙想,你弄了個法術系統的世界觀卻沒有半點發揮,甚至讓人感覺不到這個系統的神妙之處,那跟沒設計過有啥差別?

我看過你的設定,還有許多不賴的法術堆在倉庫裡嘛,怎麼不拿出來曬曬,放在角落給爛,連小說也因為缺少法術而單調,一起爛,你是在搞笑呀!」

N:「其實是怕太早拿出來就見光死了......」

A:「謬論!你第一個小說寫不好,人家罵你寫得爛,然後你就封筆不想寫,你以後就沒得寫了,哪來的太早拿出來見光死?另一種情況是你一開始拿太少留不住讀者,以後幾篇端再多菜還不是跟上面的慘況沒兩樣?」

N:「這......」

A:「還沒完,還有小說最後面的那段!
結局,對,就是結局,實在平淡得要命,讓人看得想睡覺!很明顯就是江郎才盡的徵兆!怎麼來個下葬燒書就沒了,讀者辛辛苦苦讀了一兩個小時你給了這個平淡無味的結局?你怎麼跟我們讀者交代?」

N(放棄掙扎):「大哥,好歹我花了一兩百小時寫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A:「我問你,一萬八千兩百七十八是不是大於一?」

N:「啊?」

A:「問你就答『是』或『否』,還啊個啥?」

N(神態緊張):「是。」

A:「你花兩百小時打字算苦勞,我們Archers-A到Archers-ZZZ一共一萬八千兩百七十八個讀者都用一個小時看完,看到這麼沒味道的結局,算不算苦勞?一萬八千人的『工時』大不大於你兩百『工時』?是你苦勞還我苦勞?」

N:「好好好,你說的你算數(泣)......」

A:「最後我要做個綜合總結,給我聽清楚!」

N:「我大概猜得出來你想說啥了。」

A:「別用你核桃大的腦袋臆度我的結論!
綜觀各個讀者的評論,你最大的錯誤就是在上篇時沒有好好鋪敘各色人等對泰落斯人的厭棄舉動,結果到了後面篇章就成了無根的憎恨,阿馬空再怎麼牽拖理由也沒法說服讀者要去憎惡泰落斯人,連帶的也無法理解為何極南地的村人會拒落難的兩人於村外!

第二個錯誤就是甚少交代四姊妹的互動,結果在下篇時,姊妹之間的互動宛如補上篇的破洞,顯得生硬突兀,你要叫讀者怎麼接受上篇生疏的姊妹互動到下篇卻成了感情好得不得了的手帕交?轉得太硬太不自然!

再來是下篇,下篇最常讓人呼出的評語是:『情感雖有述說,卻總是出現隔閡!』不管你再怎麼描寫紙的慘況,拙劣的第三人稱手法卻為感情蓋上幾百層紗布,叫人怎感動得起來!而且重複餵養同一種狗血感情給讀者,再怎麼樣強烈也會厭煩,君不見大部分讀者在最後都說出一句你最不想聽到的評語:『越到最後越是讀得興味索然』!這不正是創意枯竭的作家拖戲時,讀者最常說的評語!

啊,N氏何時竟也落得此田地,竟要靠雞肋情節虛胖救濟?

有『很多』讀者建議,將下篇改成第一人稱或部分改成第一人稱,讓紙的遭遇以最強烈的方法告訴讀者,衝撞讀者的思想,這不是個更好的方法?」

N(眼睛突然一亮):「你你你在開玩笑嗎?你知道整個重改要要要改多少字?這根、根、根本就是要我重、重、重寫!」

A:「本來就是要你重寫。」

N:「再來,就算重寫,有許多第三人稱才能寫出來的場景和敘、敘、敘述,你要我怎麼辦?」

A:「奇怪了,這是我讀者的責任嗎?那種東西不是你在想的呀?」

N(突然不口吃):「那我問你,下篇中從阿馬空出發的敘述你要我怎麼寫?有很多東西都要從他的立場來寫才能讓讀者合理知曉,例如與鬼魂的對話,他在和鬼魂對話時玩的小把戲也只有從他的觀點來說明才行,還有他論文壓力的理由,實驗時的內心計算!紙又不是心靈師,她要怎麼知道這些事?」

A(眼睛一睜):「喔,終於回神過來啦!我還怕你一路睡到最後勒,現在總算有個暖場的機會啦!

我告訴你,整篇小說更動人稱的時候,當然會造成許多資訊的遺失,可是也能得到許多其他人稱無法得到的利益,例如讓讀者更親近某位角色,更能讓故事的激動處直接宣洩給讀者,這是第三人稱無法做到的,只要經過衡量覺得這樣做更能達到故事原先的目標,更動何難之有!就算會失去某些劇情,只要作者本人覺得這是值得的那就勇敢捨棄!孔子不是說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就是指這種情況,既然要求更大的目標,膽子大一點剪刀一剪該清的清,這才是作者該有的氣魄!」

N:「可是,那些有可能被去除掉的敘述,重要性也是不亞於其他段落呀,甚至有可能動搖整篇小說的基礎!少了那些段落,很多東西就會變得不明不白。少了阿馬空的內心盤算,讀者會怎麼看待這個角色?」

A:「這不是你作者可以掌控的,一個活的角色就是不受你控制,更何況改動人稱造成的損失一樣可以由其他敘述手法補修,有時藉由一個主角的親眼觀察,反而更能讓讀者建立一個鮮明的角色輪廓,比你費盡心思想破頭敘述那個角色的內心活動還要成功!

最重要的是,只有轉換人稱才能讓這篇小說脫離『越讀越煩悶』的窘境!你上下篇十二萬字寫這麼小的格局,弄到最後打不開,十二萬字實在嫌太多,倒不如趁轉換視角重寫時好好重新審視,哪些段落可以刪除、哪些可以合併、哪些需要新增,把整篇的字數壓在合理的範圍內,在讀者產生厭惡前直接推向高潮,然後轟然結束,漂漂亮亮,省得現在左支右絀到處顧不好!」

N(碎碎念):「只有這段話才算得上真正的建議。」

A:「我的詢問到這邊結束。」

J:「輪到被告申辯,限字五百。」

N:「抗議!哪有申辯限字數的!」

J:「抗議無效,你還有四百九十字可以用,想想要怎麼交代遺言吧。」

說完,J開始嘿嘿奸笑。

(沒錯!法官是我的,陪審團是我的,場地是我的,連觀眾都是我的,你拿啥跟我鬥啊哈哈哈......)

N突然想起這段話。

N(深吸一口氣):「我想說的很簡單,就是請各位讀者想想,作者是為了什麼而寫作的,為名利嘛,我就不會站在這邊給你們批,我為的是讓作品更好,但是更好不代表要完全翻修,這對一個作者來說是多麼恐怖的苦刑!看著先前嘔血數升才完稿的作品,現在又要重新寫過豈止是嘔血數『斗』能形容的,簡直是掏心挖肝的痛苦!所以看在我每天弄到清晨三點才能睡,就好心饒過我吧,我可以改,可是我不想全面翻修呀(泣)。」

A:「我必須提醒各位陪審員,此作者惰性極強,所謂每天寫到清晨是因為他每日總東摸西逛弄到午夜零時才開始緊張,當然得寫到清晨,別被他的苦肉計給騙了,作者當到這樣還要靠說謊來博得各位的同情,更是該罰!

再者,一個每天固定趕N千字的作者,就算當初再怎麼豪情壯志靈感充沛,過了一段時間後必定遇到低潮期,此時出產的文字品質就會低劣無比,如果小說中參雜著這種得混且混玩出來的劣品,整篇小說的品質就會不斷降低,此時唯有靠著全部重修的極端手段才能將已完成的整部作品重新拉回一個固定程度,這才是讀者想看的『整體作品』,而不是一個忽高忽低的波浪作品!更何況你的『高』還沒高到哪去!連勤能補拙的意願都沒有,你靠著駑鈍的天資、貧乏的文筆永遠也寫不出入流的好小說!

各位陪審員是否同意?」

滿堂彩。

A(滿意地揮手):「多謝,多謝!」

最後的投票結果,贊成重修一萬八千兩百七十六票,不贊成者零票。

J:「本庭在此代表人民的意志做出宣判,被告N氏必須全部重修此作品,並且依照A氏的評論修正其缺失,不得異議。」

N:「僅奉其命(泣)。」

Neversay的冬天,正要降臨......


作者自我修正事項:

除了以上的檢討之外,我還會改動一些設定,連帶更改整個結局,讓這個故事更貼近當初「死靈師」這個系列應有的怪談氣氛,並且依照新設定修正一些在小說中雖然沒啥人注意到卻很嚴重的敘述矛盾:「在紙的回憶中,她怎麼會知道破布在想啥?」
另外,還要根據舊版本豐富各主角的側寫敘述以及關係鍵,讓這篇故事的背景更密實,這樣在處理各個角色的互動時能給予更多的厚實感和合理性。

這是我的自我期望。

死靈師--紙(終幕)

本故事其中之人名,地點,情節皆為虛構,若有雷同,某些是巧合。
故事其中之設定請隨意取用,不需通知作者(人名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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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靈師--紙(Paper) 終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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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夜晚常有寒風襲擊極南地,今夜寒風蕭蕭,阿馬空當然是窩在小屋裡,端著書縮在火爐前烤身子,急急忙忙地趕著論文。

他一手持書,另一手持著黑羽筆蘸紅墨水,在潔白的書頁上寫下論文最後一章。

幸虧紙在將他論文草稿折成巨龍時沒有用漏任何一張,讓他救回舊稿時省了不少功夫。離論文發表大會越近,論文進度就越趕,直至今日終於大功告成,功德圓滿。

他將最後一行字抄上書頁,最後滿足地吐口氣,將墨跡吹乾。

這是一本記載「化紙成物」異能的理論手冊,其中以紙為探討對象,剖析了這種能力的奧秘,想必會是論文大會最耀眼的文章,因為這論文解決了一個千古以來的難題,化解了兩個對立理論的矛盾,只要發表出來,阿馬空家族將在法術研究史上永遠留下一席地位。

但是,有一個隱憂困擾著他。

一旦結果發表出去,也就宣告「紙」這個女子曾經在他這裡待過,這也告訴天下人他知道紙的下落,如果這件事引起所有法師的注意,如果埋在墳墓中的遺體被人發現是假貨,那紙的處境就會相當危險。

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但他也同時是重視友情的人。

家族的名譽,與朋友之間的信誓,在他內心不斷衝突。

他低頭深深思慮,不斷重複研讀書上新乾的墨水,像在背誦經典般恨不得將書上一字一句全蝕刻在腦海中。

這是他這輩子最偉大的著作,當然希望越多人看過越好,但,每多一個人閱讀,紙和她身旁的那位守護者被追殺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細細閱讀最後一章的每個字母,每個雕花大寫開頭,每幅手工繪出的圖畫。

爐火霹趴響,舞動的光影渲染書頁的黃斑。

縝密周全的思考後,他終於做出決定。他滿足地讀完全書最後一字,那字母剛好被溫暖烘乾,他神清氣爽地闔上羊皮精裝的書本,

然後扔進火爐裡。

書扔出手時他不禁嘆了一口氣,但是想到破布在離去前的感謝笑容,他知道他是正確的。

書頁慢慢燒化,化成一張張飛灰飄過他的臉。

他低聲啞笑,笑自己的釋然抉擇。

看到最後整本書化成一團灰燼與蠟液,他蓋上黑色披風,睡在搖椅上,好幾個月來頭一天睡得如此悠閒。

至於論文發表大會?反正阿馬空家族也不是沒丟臉過,早習慣了。再上去丟一次臉

又何妨?

(全篇完)

死靈師--紙(下7)

破布與紙的旅途最後一段路,只在山中走了三天就被猛烈的暴風雪襲擊,幸好兩人在山腰找到了個小岩洞,兩人躲在山洞裡面,靠岩石擋住外面風暴;緊裹披風,用彼此的體溫保暖。

入夜,暴風肆虐漸停歇,一牙殘月從雲隙中鑽出,有一陣沒一陣的月光照出披著白雪毯的荒涼四野,地上殘留著些許還未全埋進突來雪暴的雜草,淒淒涼涼地撐住覆頂新雪。

山區與之前的溪谷林地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當溪谷還在渡秋時,山區已進入兇惡陰險的冬季了,破布早計算到這點,但卻沒想到雪暴來得這麼早。

為了怕睡著,破布嚼著乾枯的山菜莖提神。破布是山區求生的專家,早在入山之初就在山坡上找了好幾把略顯枯黃的山地野菜備用,準備在入冬無獸可捉的情況下靠野菜撐個幾天,沒想到竟是在這種情況下用到。

「我說啊,人生就像這把菜,明明就是煮了才好吃,偏偏會遇見這種鳥事,讓我們只好乾吃,原本的好味道都出不來了啊!」說完,將嚼爛的莖呸出來,再抽一根嚼。

紙只顧著發抖,跟睡魔抗戰,雖然她身上的衣物是破布的兩三倍多,再加上破布抱著她,用身軀護著替她擋風擋雪,但是斷食太長以及在河岸邊裸身一夜染上的重感冒,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頭埋進他胸膛裡不斷囈語。

「喂喂喂,妳有沒有在聽呀?」他的語氣雖然輕鬆,但他的臉上可是佈滿急瘋了的焦慮。

她唸著一串人名,還有一堆亂七八糟不成字的音節。她病得連眼都翻白,照他以前照顧患病傭兵的經驗,要是再多燒個一天,她不死也變白癡。

頭燙得用冰雪也止不了燒,但身體卻冰得像死人,破布臉貼她的臉,手不住摸著她額頭,另外一手拍她,要她保持清醒,以免昏睡下去就叫不醒了。

讓她任性一次在荒野裸睡的代價真是太慘重了。破布心中不住責備自己。

「我們那天不該瘋得這麼過頭,我根本沒想到妳的情況,還強著跟妳......唉!」
他嚼爛野菜,接著從腰包裡拿出一小包傷風藥粉,另一手甩著結冰水袋敲地,直把冰塊敲成碎片為止,然後掏出匕首割破水袋,拿起冰塊摻著藥粉一口含進嘴裡。

用洞外新雪也可以,但他怕雪可能沾泥沙或不潔污物,所以忍痛犧牲一水袋,用潔淨的水融藥。

藥粉要命的苦澀味差點讓他噴出來,但他忍著含住,等著嘴中冰塊融化。

「好熱......好冷。」她喃喃唸道,接著是一串破布聽不懂的奧夫卡語,他只聽得懂句子裡反覆出現「愛琺」這個名字。

他感覺口中碎冰已融,手捧起她的臉,俯下身用嘴強餵她,舌頭撬開她打顫的貝齒,將溫暖的苦水灌進她口裡,口渴至極的紙本能吸吮,苦汁一入喉她險些吐出來,卻被破布逼住,交纏的舌激得他差點抽不了身,最後餵盡藥汁後他才離開,重含另一塊冰片,再餵。如此重複十幾遍,整壺牛皮冰袋的水才給他灌盡。

直餵到最後一口,紙才真正轉醒,勉強睜開由白翻黑的眼眸直瞪洞頂。

「怎麼,覺得如何?」他不住輕撫她的額頭。

「我好想睡......」她疲憊地再次閉上眼。

「別睡!要是真睡了就再也醒不來了!」他一緊張雙手猛晃她身子,要她不得不醒。

「可是我真的好想睡喔......」

「拜託妳,我的姑奶奶呀,別在這節骨眼上耍脾氣呀。」他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好冷,能不能生個火呀。」紙縮著身子躲在他懷裡避寒。

這句話實在令他哭笑不得,在這種地方要怎麼點燃潮濕的柴火?

「拜託呀,千萬別睡,妳快想想一些要緊事吧,想想妳大姊,想想我呀,要是睡了就啥都不用玩了,要是失去了妳,妳叫我怎麼辦,我只剩妳一個人呀!」他在她耳邊吼著。

「我也是......」她的回答有氣無力,但是身子卻有力起來,雙臂環抱他的腰。

「不要讓我睡著,我不要孤單的走。」她撐起最大的意志力抵抗睡眠的誘惑。

不知怎麼湧起的精神,他雙眼猛睜,咬牙道:「一切有我!」

試著度過這一關,他起先不停跟她談話,說說親暱的小事,等這招失效馬上變臉換罵人髒話,聲嘶力竭地在她耳邊吼叫,引她回罵回手保持精神,過不久又失效,沒辦法的辦法,他只好不停搖她,捏她的手臂,拍她的臉頰讓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他們終於見著冉冉升起的陽光。

破布扶著猶自虛弱的紙走出洞外,一臉憔悴的他見到初昇朝陽,感動得差點沒跪下來膜拜。

「天上諸神,從此以後老子開始信你們。」感謝天地之神沒有將她從他身邊奪走。

甫過大難的紙身子依然虛弱得很,破布只好將她安置在洞穴外曬太陽,他則到附近撿木頭回洞穴,在薄雪中清出一塊空地曬木頭,趁短短白晝準備好一切過夜必須,等太陽下山後他們終於過了一個有營火的夜。

第二天太陽還沒升起前,他們草草收拾,急著在下一波風雪來前趕路。

大病初癒,紙的身子還不是很安穩,只好給破布手臂支撐著走,他們在正午時分已翻越了兩個山頭找到一處可避雪的岩棚,當夜就在那裡草草渡過。接著下來的一兩天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翻山越嶺,邊趕路邊物色營地,一見天色不對勁就馬上停下,甚至折返原點趕緊蒐集柴火過夜。幸好這裡是林地,木材不缺,要不然早凍死了。

他們慶幸自己實在幸運,初冬的風雪還未猛烈到一下數天,否則他們根本沒有足夠柴火熬過去;但不幸的是,他們每每走上半天,山區溫度便頓時陡降,逼迫他們停下或退卻,幾天下來他們只走了十幾哩的路,阿馬空的村子遙遙無期。

幾天來的互動,破布慢慢學會怎麼幫她吃飯、更衣和處理其他雜事,他漸漸替代她失去的雙手,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就是她的手。

而她也從失去至親的哀痛中平復,漸漸變得堅強,在大自然的磨練中習取生存在殘酷環境中如何勇敢面對,她開始替體力透支的破布守夜顧營火,深夜寂寞時唱些小歌給他聽,煮食時用雙腕折野菜。只要身旁的那人給她支撐打氣,她適應一切。

他,就是她的靠山。

「實在沒想到極南地的冬天會來這麼早,真是一大失算。」一夜,兩人緊緊依偎在小堆營火旁取暖,破布望著岩棚外落個不停的細雪抱怨道。

岩壁不時傳來霹啪的崩裂聲,想必是冰雪凍裂岩石的凱歌,紙因為寒冷與懼怕,身子特別深靠在他懷裡,他的雙手抱緊她雙肩,下巴抵著她的頭,細細享受她嬌軀的柔軟與溫暖。

「如果我們真的到了那個阿馬空的村子,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她聊道。

「首先呀,我們先跟他要幾團麵包來吃,然後是幾盤燉鴿,再來從他地窖挖幾瓶葡萄酒來過過癮......」

「正經點好不好。」聽著聽著,兩人肚子一起咕咕叫。

「我在說正經事呀,等酒足飯飽再來談事不是比較愉快?然後呀,阿馬空會設法幫妳躲過他們的追殺,哎,先別打斷我的話,總之他老兄啥都不會,偽造死亡證明可是世界一等一,等一切都搞定後再想辦法醫好妳的手,然後......」

「然後?」

「然後我帶妳去找妳大姊,再一起躲進窮鄉僻壤過簡單日子。」

「真的能這樣嗎?」

「一定可以,」他親親她額頭:「相信我。」

就像往常一樣,他安撫她對未來的惶恐,雖然他內心也不能肯定一切能這麼順利。

懷中人兒羞澀地蠕動,雙臂掙脫抱住他的腰,輕聲道:「喂,你瘦了。」

「哦,我怎麼不曉得?」

「你第一次......要我時,腰沒有這麼細呀。」說完,紙害羞地頭大力頂他的胸,
敲得他咳嗽連連。

「哈,記得那麼清楚呀?其他事妳都沒這般精明。」

「要我咬你嗎?」她的話帶著嘻笑。

她這用力一撞威力非同小可,讓他咳個不停。其實他自知甚明,知道他自己透支這麼多精神照顧她,帶她穿越半個文明區。一路上他只有緊繃,絕少獲得休息,身體自然消瘦下來,但他覺得這一切都值得,只是在面對紙時為了不讓她過份擔心,問起時就嘻哈帶過。

可是,鐵打的身體也是會倒的。

隔天一早,他感覺渾身不對勁,大概是岩棚濕氣太重,他剛開始如是想。一夜寒風凍得他簌抖不停,如果是平常時候的他還不覺得怎麼樣,但他現在已經好幾天沒飽實過一頓,遇上這種情況身體很快就有了反應。

傍晚找到避寒處蒐集完柴火後,他終於硬撐不了,倒了下來。一起頭就一發不可收拾,身子像罩了一層白霜似抖個不停,兩排牙齒不停打戰連話也說不出,最後還是靠紙將他死拖硬抱回來才免得凍死。

一個普通的營養失調加上小小風寒就擊倒他,他怎麼樣也不甘心。

夜晚沒有風暴,但寒得刺骨,破布病得四肢無力,紙只好靠自己生火。幸好看了很多次破布的生火方法,她依樣畫葫蘆。擺完柴堆後她脫下破得快穿洞的鞋子,赤足壓住打火石,雙腕夾起另一片打火石猛敲,剛開始敲了幾百次全不得要領,後來終於壓爆出一片火星,燃了起火枝,她高興地將火種投進柴堆,沒想到火種竟熄了,害得她差點哭出來,但她回頭看看病得快不省人事的破布,一咬牙繼續生火,不氣餒一個勁兒狂敲總算再次點著,這次命運沒有跟她開玩笑,營火順利點起來。

第一次靠自己弄出營火,她卻連一點高興的時間也沒有。

「喂,你看到了嗎,我自己點燃營火了,你有沒有看到?」她心急地搖他,想讓他保持精神,破布感動地點頭。

前幾天是他照顧她,現在卻風水輪流轉。

隔天雪雲漸薄,太陽終於露臉,陽光暖暖照耀,破布的寒疾也不自覺好了大半,一感覺情況允許,兩人馬上啟程趕路,在日落前他們翻過第七座山,踏進人類活動的範圍中。

在兩山夾縫的谷地樹林間,他們發現一棟孤立空地中央的小屋。等走到山下時,太陽剛好下山,漸起寒風使他的寒病復發,當場軟癱在紙懷裡。

她沒想到這病又發,來得又如此快,慌亂之中只好把他扶往剛找到的小屋裡,將他安在床上。

這次發病時精神比昨日清醒許多,他才發覺他的身軀竟輕得連女孩子都負荷得了。

屋子是山林伐木夫的小工寮,寒冬之際不利伐木,因此暫被棄置而無人居住,只有一隻老鼠躲在角落覓食,一見有人進來馬上逃個不見蹤影。工寮內除了一張大通舖和房中央的火堆洞之外,還有一排櫃子放著零碎的小玩意,紙用雙腕搖開全部抽屜,從裡面找到幾捆繩子和幾片打火石,最重要的是發現一鐵盒的藥包,想來是放著給人療傷用的。

紙興奮地抱了滿懷藥,堆在破布面前要他辨認哪些藥可以治他的病。

他看了看,苦笑道:「全都是些外傷藥,沒用的,我這病不過是小傷風,休息個夠就會自然好。」

聽到答案,她的愉悅立刻垮下。

「我們這樣怎麼休息個夠?」她愁眉苦臉道:「我根本捕不了小動物,也不會找野
菜,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餓死,勉強趕路只能走三天。」

她早已從破布那兒學會食物與路途的現實問題。

「放心,按我們走的路程......還有這棟屋子的位置,」他虛弱地說:「現在跟阿馬空的村子只剩一天的距離,只要捱過這天,我們就成功了。」

一聽之下,雖是大喜過望,紙卻只能苦澀笑一笑,專注埋首生火雜事。

她沒有多餘力氣高興。

有火、有水,但沒有食材,紙在雪地上一把一把雪裝滿鍋子,拉回營火上煮開,把破布安到火堆邊飲了一杯熱水,他的精神力氣才漸漸好起來。

沒有晚餐,兩人只好喝水解飢,破布眼光不經意掃過水面,才從水湯倒影裡發現他的臉頰竟深陷得連顎骨形狀都隱約可見,雙眼深凹,只見兩顆渙散眼神鑲在凹洞中。

「哇,真是慘斃了,怎麼跟個癆病鬼一樣。」破布見此情況,只有苦笑自嘲。

紙一聽此言立刻轉過身子,頭埋在衣袖中,不讓他看到她的表情。

隔天一早,天色反常的晴空萬里,略聽過極南地怪譚的破布知道,這是深伏在雪山區的神靈「風熊」巡獵的前兆,一旦風熊出巡,將帶來連延十數天的大風暴。

眼見要不是困死小屋十數天給凍死餓死,要不然就是不顧一切趕路,在變天前走完最後一段路。

兩個選項間很容易做出抉擇。

「一口氣走完最後一個山頭,然後進村子,然後往後山走到墓園找阿馬空求援。」破布勒緊腰帶,壓下腹中飢火。

「不先向村人求援麼?」紙披上夜晚當成兩人被單的墨綠披風,好奇問道。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紙一眼,說:「極南地的住民不歡迎泰洛斯人。」

「為什麼?」

「全世界的人都不歡迎泰洛斯人,妳可能沒辦法想像他們不歡迎的程度。」他拍拍她肩膀:「不過阿馬空看在我面子上,絕對不會對妳怎樣。」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討厭我?」

「他們討厭的不是妳,是妳的血統。哎,反正有些事很難跟妳三言兩語講清楚,妳只要跟著我,別張揚別作聲就是,至少在我面前他們不會害妳的。」

兩人離開工寮朝山的另一邊走去,才沒幾百步路他們就發現立在雪地上的路標,路標上的字他們看不懂,但笨蛋也知道路標的意義,順著路標箭頭看過去,一條埋在雪中的車馬小路隱約現形。流竄十幾日重見道路令他們信心一振,紙甚至差點當場就哭了出來。畢竟在密林中躲躲藏藏挨了快一個月,每天走在渺無人跡的山區裡,靠著破布一個人的導引,踏在無形無邊的林隙道路上向目標掙扎前進,不知這一步引他們往哪兒走,她的心靈深處始終害怕走錯了路要怎麼辦,幸好到現在這件事奇蹟般都沒發生過,破布始終像個天然羅盤一樣可靠。

紙挽著破布的手臂,帶著有點緊張的心情走在小路上。

「你還好吧?」她擔心地問。

「有太陽曬我就沒問題,但現在手腳還是有點兒酸,一冷一熱真是折騰死我了。」他手摀著胸走著,臉色雖白,但比起前一夜,已經好得讓她心中不斷感激月神庇佑。

破布的預估有了小錯,他們順著小路繞過一座山之後,眼前展開的是另一座更高聳的大山,破布一見還以為走錯了路,但路上漸次熟悉的景色讓他肯定這條路的確是通向阿馬空身居小村的路,因為他曾在去年夏季走過這條路,雖然現在路上覆滿雪灰,但他不會認錯。

果然,小路順著山鞍繞過,一個轉折後來到另一面的山腰上,時間剛過午後,太陽已過北天頂,一幅雪中小村的景致豁然開朗,原來是個被八九座小山環繞的小小盆地,從山腰向下俯覽就能看見稀疏樹林後的房舍,像白糖霜上的烤巧克力小蛋糕三三兩兩佈在圍欄內,肚子餓得乾癟的她竟連入眼的景色都能與大餐聯想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村子。」說完,她不自禁暗吞一口口水。

「希望阿馬空那兒堆的糧食夠多。」破布低喃打算著。

一見到人煙,兩人腳程不知覺間加快許多,沒兩下子就來到山腳附近,只差幾個緩坡轉折就能下到平地來。

可是,總有一些事是他們預料不到的。

起先只是一大陣涼風吹過,吹起滿山坡飛煙雪霧,兩人並沒太注意,但等到撼動大地的吼聲從另一座山頭傳來時,他們立刻知道事情大大不妙。

「那是什麼東西?」她緊張地四下張望,卻看不出鄰近山頭有半點異樣。

「快,快走!」破布拉著她的手臂就跑。

破布顧不得路窄,沒命地直奔下山,到半路時看事情緊急,乾脆放棄蛇行的山路,手護著她慌張地從坡上直滑下山,顧不得白雪絆腳幾乎讓他們栽滾進雪層中。

滑行到一半,她抬頭望向對面山脈才知道發生什麼事。

遙遠彼方的山群漸漸被一陣煙升白霧籠罩,白霧從山腰蛇爬至山頂,蓋住一列山脈的峰稜線,其中一團白霧特別活躍,好像活的巨雲,山脈上的瀰天霧氣緩緩靠向活霧,不一會兒活霧便吸足四方迷霧,朝山腳下撲來。

紙從沒看過有霧像隻巨獸般聚形現身,還像狼豹一樣四肢齊奔,往他們身處的山頭殺來。

紙穿的鞋子不適合做這種發瘋的雪上滑行,破布手擋在她身前,穩定她的滑行,讓她不至於腳一跌滾進兩側樹林間撞樹,好不容易滑到山腳附近的彎路上,他們才能暫時歇息一下。

「慘了,再不快點我們就完蛋了。」一邊支撐自己的病軀,另一邊又要穩定紙的身子,破布腿差點軟跪下來,但看見遠方凌空飛來的霧獸,破布硬是撐住身子,拉起紙繼續往下滑。

風雪突然轉強,他們所在的山坡好像被天大的箕帚掃到,滿坡白雪同時蒸飄了起來。

風像熊在嘶吼般,幾千重迴聲動盪在山巒之間,一時間天地變色。那頭霧獸的身後不知何時聚集了瀰天而來的萬呎厚雲滾滾逼近,猶如覆甲白將軍領起蔽天灰騎軍,萬馬奔騰追殺雲霧神獸,狂躁風吼宛如大軍鐵蹄崩地亂鳴,聲勢驚天動地。

「那,那到底是什麼?」她抱著破布的腰高聲問道。

「風熊!」他抱著她的頭,一跳滾到一棵直豎大石背後。

見過「風熊」廬山真面目的人恐怕沒幾個。紙和破布是少數幾個目睹風熊又看牠如何傳播風暴的幸運兒。

他們寧可不要這份害死人的「幸運」。

滿地新雪顫動亂舞,迎接神獸來臨;鄰近枯樹滿枝串結的細冰椎被撼地氣鳴搖得如風鈴叮噹亂響,脆危冰箭相碰後紛紛墜地,滿山風哮夾雜著滿林叮噹亂響,在兩人耳中簡直是鬼哭神號。

她只能害怕地縮在破布懷裡禱告,破布抱著她背頂巨岩,高聲咆哮,抗擊天地之力。

風的怒吼迅速蓋過所有聲音,雪浪如怒濤淹了過來,巨獸一跳踩上山坡,活雪霧塑化的腳掌一落地便激起雪地幾圈雪崩漣漪,漣漪路經之處橫掃一切,遇樹斷樹,遇人埋人。

一波滿坡雪崩跟隨風熊足跡從山腳下逆流沖上,其中一流猛力擊在兩人棲身的大石上,岔成左右兩流向山頂奔去。身處逆雪崩大河河央孤洲,看滾雪直殺上山頭,這是他們兩人一輩子從未見聞的奇景。

厲雪不斷噴刮,圍埋兩人,紙在昏過去之前,只從破布手指的細縫中見到好幾波雪浪朝他們沖了過來,一擊就將他們推垮,千百斤雪毫無忌憚把他們壓在大石底下。

醒來時,她迷迷糊糊一看才發覺已經在山腳下的樹林裡了。

風熊過山,大雪必至。現在四下霜雪飛舞,四周白茫茫一片,只能依稀見到不遠處的幾盞燈火,更遠處完全昏暗,不知現在是晝是夜,更別提風熊的身影。

「還好,妳差一點就死了。」在狂暴風雪中,破布擁抱剛轉醒來的她,虛弱地說。

「我 還 活 著?」她身體一陣,赫然驚醒。

「雪沒有埋得很深......」他氣若遊絲地解釋。

靠著大石擋道,雪崩並沒有淹得厚實,破布想當然雙手立刻挖開鬆薄雪層,踩著及膝鬆雪,拉著她的手腕跌跌撞撞將她一路拖行到山底避難。

要不然他們不會在山腳下離村子不遠的樹林旁躲風。紙勉強自己的腦袋不停想,保持清醒。

可是,到此為止了,破布已經沒有力再走下去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上身伏在她身上,用剩餘體溫保護她。

「我走不動了。」他痛苦說道:「妳快走吧,我看來是完了,對不起......」

剛說完,嘴角一彎,身子一軟暈伏在她身上。

紙雙腳猛得一蹬,才發覺自己一雙鞋不知被哪團雪吃去,早就不見蹤影,裸足凍得連感覺都沒了,好像只要拿捶子在踝上一敲,腳就會碎裂崩散似的。

她猛咬下唇思索,咬得凍裂的嘴唇拼出一抹血絲,溢染破布的手,

她不甘心,她要反抗。

「明明就只差一點點路......」她打起精神挺起上身,冷不防背部傳來一陣撕裂痛得她齜牙咧嘴,但她沒有多餘時間掉淚抱怨。

猛抽氣吸鼻涕,掙扎起身,手臂鉤著他的腰,靠著一股不可思議的意志力,她撐起兩人身子。

「我不要放棄!」

一個人能不能兩天不進食,只穿一身單薄的衣物,裸著雙足小腿踏在及膝的鬆雪中,拉著另一個人在大風雪中走上好幾百步路?

她真的不知道,她只是拼小命去試。

誰能帶著一身病,待在冰凍刺骨的冬風暴中撐著不死?

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心中祈禱,哀求不要奪去她最後一個親人。

他沒有死,但是離死神很近,如果沒有人來救,只怕撐不了多久。她心急如焚,可是人力終有極限,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抱著他走,往蒼茫風雪中唯一可見的微弱燈光捨命走去,祈求村人能救助他們。

兩百步,從樹林到村口剛好兩百步,她幾乎攤在村口崗哨上。石頭堆砌的崗哨從窗口透出一隙燈光,這是他們倆活命的唯一希望。

「誰,誰來救救我們!」她扯開喉嚨朝崗哨大叫。

一會兒沒有分毫動靜,再喊,崗哨只有一道人影晃了出來,朝他們兩人一看後又縮了回去,絲毫不打理他們的呼救,她一見不是辦法只好拖著破布,將他靠在木柵下。

「怎麼辦......我要怎麼辦!」她心慌地喃喃自語,眼見破布胸口起伏越來越遲,她決定豁出去了。

一咬牙,她雙臂勾他脖子用力搖他、捶他的胸口,大聲呼喚他。

「不要再睡了,快起來呀!」吼著吼著,她不禁哭了出來:「你看,我們已經到了,你起來看看呀!我們好不容易才到的,你不是說要一起活下去的嗎,你不是說要一起走下去的嗎?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有沒有,聽到?」

「有。」爆發生命最後的幾許光芒,他伸手壓住她捶在他胸膛上的那對手腕。

「我說到做到,作鬼.....也會陪著妳。」

她靠在他身上大哭,將滿懷擔心和欣喜化為激動。

哭了一陣,灼人肌膚的雪花才提醒她現在的情勢有多麼危急。

「怎麼辦?」現下破布醒了,一切的主意都聽他的。

「繞過去,順著柵欄繞過村子,阿馬空的家在村後的墓園裡。」他有氣無力地講:「慘了,我開始覺得有些熱了......」

一個人凍極了就會產生燒熱的幻覺,接著就是皮破肌爛,五官會像乾裂的黏土一樣一塊一塊從身上崩下來,然後......

「這樣一定來不及呀!」她焦急道:「我們撐不到他那邊的,先跟村子求救麼?可是他們都不理我,怎麼辦,要再試一次麼?」

「我不是說過嗎?」破布聲音越來越低:「沒用的,他們不會理會外人,就算是快死的人來求救他們也不理會,特別是黑髮黑眼的人。」

「好無情......」

「他們沒有拿弓射死我們已經很客氣了。現實環境逼他們不得不無情,」他抬起手搭上她的肩,說:「快走吧,再不走我們就沒機會了。」

說是一起走,倒不如說是兩人輪流扶持對方,苦苦硬撐一口氣。

破布的手摸著高聳柵欄,靠著模糊的方向感在天昏地暗的風雪中行進,紙一拐一拐挨著他麻木地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舉起手指向風雪中:「那邊,就是那裡。」

說完,猶豫了一下,又輕輕說:「不,我記錯了,應該不是那個方向。」

但思考一下,頭又猛然一抬,肯定地說:「對,就是那裡!我記得他就住在那邊。」

她什麼也看不到,只知道一旦走錯了路,他們絕對沒有機會後悔,一切都靠破布的記憶力和方向感了。

於是他們離開四下唯一可視的木造柵欄,投向茫茫飛雪。

又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根本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證明他們走了多遠,連足跡也被狂亂的風雪抹平,根本不知中途是否走歪了路,紙只能心中向月神祈禱。

「慘了,越來越暖活了......」他的聲音在她耳中變得虛無飄渺:「簡直掉進火爐似的。」

「我......」一個踉蹌,她摔在雪堆上,已然透支的破布也一起摔倒。

透支,紙只能大聲喘氣;靜默,破布緩緩閉上雙眼。

「不行,不能睡不能睡,一睡就醒不來了......」破布顫顛的雙手拍著自己的臉頰,一把抓住紙,雙腳亂踢在鬆軟的雪沼中踏到著力點,掙扎起身。

「我們真的走對路麼?」她的眼簾半垂,神游太虛起來。

「是的,我們走對路了。」他語氣堅定地說,因為他的腳就踏在一塊半倒墓碑上。

「快,繼續走,我們只剩下一點路了!」一見目標近在咫尺,破布的話讓紙新生一股力量,硬是支起兩人,往隱約可見的墓園外欄走去。

走到墓園口,剛好用完雙腳力氣,她的裸足已經撐不住,一個不穩垮了下來。

破布還是醒著,但是在最後一段路時他已用盡全身力氣,現在只能亂轉雙眼,打著哆嗦說不出話來。

驀然一瞥,正前方一隙亮光告訴她希望的終點。

雙腳耗盡氣力,但她的意志沒垮,猛一起雙眼圓睜,將破布的身子頂在背上,雙腕挺著身子爬出下一步。

「我不要這樣!我不要輸!」既然雙腳動不了,那就用膝蓋。她忍著膝蓋刀割釘扎的痛,用全力爬行。

軟雪將她陷在泥濘裡,頭埋在冰凍中疼得她快裂開來,但這樣的劇痛恰好刺痛她的精神,讓她不至於昏睡在深雪中,破布幾近冰冷的身軀伏在她背上一陣陣顫抖,提醒她她不是一個人孤獨面對這情境,她最愛之人的生命靠著在她是否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破布,你還記得嗎。」她低語,破布沒有回答。

她像開路的蠕蟲,脖子扭動用頭猛力掃開檔路雪堆,心中緊緊壓住手腳延燒上來的火熱,忍著在雪地上打滾喊痛的解脫,喘氣呵霧爬出每一步。

「你還記得你說過:『只要心還在,沒有什麼事做不到。』麼?」

破布沒有回答,但是他的雙手緊握,讓她知道他在聽。

「你看,我做到了......」她雙臂一揮,掃開最後一把雪,精疲力盡躺在階梯上。

破布的身軀也一起壓在她身上。

到了......

可是卻沒辦法再往上爬,因為她的手臂已經痠凍得舉不起來了。

她想振作,可是虛脫散架的身體不允許她再動一步。

風嘯舞雪,慢慢積滿兩人身子,破布拳合的手慢慢放開,慢慢移到她手腕上,猛然一握。

「如果有神明的話,」破布另一手圍住她的腰,凍僵的嘴唇咬著顫抖的句子:「我想祂真的聽到了,我的祈禱。」

不知哪來的神力,靠著兩腿的蹬踢,他竟然帶著紙一起衝上階梯頂。

「阿馬空!」他嘶吼,環著她腰的那手解開,一拳敲在木門上。

「阿馬空!」

沒人應聲。

「不要連你也拋棄我們,天神都沒有離我們遠去了!」

好不容易撥開的大雪又漸漸堆積在他們身上,緩慢活埋。

「阿馬空!」

無盡的吶喊、敲擊回音在夜風中撕碎。

一切的旅程,在這個階梯上默默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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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的旅程,也在屋前的階梯上開始。

從落難倒在隆冬大雪的階梯上到離別時分的冬盡春初,時間過了三個多月。

趁著雪將融之際,阿馬空領著紙來到初春的墓園裡,這時破布的墓基剛好落成,三具殭屍在阿馬空的指揮下勤快挖出最後一籮凍土,完成整基工程。

紙穿著簇新的紫色單衣,披著稍嫌破舊的墨綠披風;阿馬空穿上只有主持葬禮才會換上的大黑祭袍,手持儀杖。

阿馬空準備了兩具棺木,一具放破布的遺體,另一具棺木,紙將她的摺好的紫衣紙人輕輕放進,當摺紙離手時,剎那間化成一具屍體,容貌衣飾與她一模一樣。

「從今以後,紙已經死了。」阿馬空虔誠地朝兩具棺木頜首致敬。

「請妳見諒,畢竟這是讓妳逃過眾法師追殺的最好障眼法。」他對紙再次解釋。

「沒關係,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她靜靜撫摸破布的棺木:「不在意再死一次。」

殭屍將裝著紙屍體的棺木蓋起來,揮著釘棺槌敲釘封棺。

「如果妳要向破布的屍體道別,就趁現在吧,我們時間不多。」

她雲淡風輕的一笑,輕輕搖搖頭。

兩人安靜地看棺木封好,殭屍用繩子將兩具棺材一一吊進墓穴中,再一鏟一鏟填進泥土掩埋。

當泥土灌至半滿時,一具殭屍扛著沈重的青石板來到阿馬空面前。這塊石板將來會鑲在墓地上,成為紀念逝去之人的墓碑。

「妳想刻些什麼墓銘誌?」阿馬空問。

「你決定吧。」

「好。」他對著石板思考,兩個眨眼決定銘文,手指在平滑的石板上迅速舞過,一排被術法技巧溶蝕的凹痕便顯露出兩行銀色文字來。

「生而同棲,死而同眠。這句如何?」

「隨你。」她觀看葬禮儀式進行,沒有意見。

正午剛過,墓地便已填平,鋪在墓頭上的青石板上除了墓誌銘之外,在下面還刻了燙金字的兩人姓名和忌日--都是同一日期。

諸事行畢,紙也該啟程出發了。阿馬空為她打包一小袋飲食和一大包薄紙,作為她旅途一切雜物的供應。末了,還給她一條鑲進紫水晶珠和蛇紋石的銀項鍊,他一伸手將項鍊交在紙的手掌中,說:

「這條項鍊的紫水晶可以隱蔽妳的生命,讓他人以為妳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家,世界上除了極強大的法師,沒有什麼人可以用法術鎖定、追尋妳的蹤跡;另一邊的蛇紋岩片封印了妳大姊的生命氣息,除非她死了,否則在蛇紋岩的引導下,妳終有一天能重見其身影,雖然確切時間我無法告知,但終有一天妳們能再相見,這是我卡邦庫茹‧阿馬空的保證。」

她雙手輕捧項鍊,雙掌高低互移讓長鍊如清水般在雙手間流來流去。她眼中漾滿了溫馨的笑意。

「喔,還有,就算我把破布的雙手接到妳手上,並不代表這雙手可以無止盡操勞。
不過妳放心,這雙手不會腐爛掉落,新肢移接這技巧,巴伯藍多盡學些皮毛,他只是個三流角色,所以才會如此失敗,而我可是世界一流的接肢者,懂嗎?」說完,他驕傲地高抬著頭。

「知道,知道,你已經講了第四遍了。」她雙手摀著嘴嘻嘻笑,好像一個小女孩。

手術過後半個月,她已能自在地使用雙手。

那雙手原本是粗壯結實的,但經過變異同化後,已經轉化成纖細柔弱的沒骨小手。

破布,是她的雙手。

數聲吱啾,兩隻百靈鳥飛到她肩上停歇。

「這隻叫『驕傲』,」她指著左肩的鳥。

「那隻叫『快樂』。」她指著右肩的鳥,臉上泛著淺淺笑容。

阿馬空疑惑道:「我記得神話中還有第三隻百靈鳥叫『依靠』吧,怎麼不摺出來呢?」

紙抬頭望著白亮的雪色山岡:「已經有了。」

阿馬空了然地笑了。

「那,就此分別吧。」他站在階梯頂端,向階梯底的紫衣少女揮手。

「咦?你答應過我的兩件事呢?」

「哪兩件事?」

「你答應保護我的人?」

「妳現在已經是天下無敵,需要什麼人保護?」

「那,你答應過,讓我與破布說上話......」

「不需要了吧,」他轉身開門。

「破布,他始終在妳身邊,守護著妳。」話聲一落,門同時闔上,留下滿懷惆悵的紙仙女。

佇立許久,紙才緩緩轉身摺化出一道虹橋,向靠在窗邊的他揮揮手,漸漸消失在七彩光芒中,猶如一陣晨霧。

(下篇完)

死靈師--紙(下6)

她現在是全天下最可憐的女人,所以她痛哭。

破布的誓言還在她耳邊迴繞,破布的溫柔還在她懷中發熱,斯人卻已遠離,留她在人世間受盡折磨,還跟個假善良的惡魔住在一起。

「哭哭哭,妳只會哭嗎?」阿馬空不耐煩地放下論文草稿,大聲責問縮在屋角的紙。

她雙腕抱膝,只是一個勁地哭,不回話。

從他講了那個故事後,實驗全部停頓,她像陰影中的老鼠躲在角落完全不肯聽他使喚,讓他十分惱火。

他沒想到只不過是一個說來傷她的故事,竟然會帶給她這麼大的衝擊,幾乎將她打垮,打垮也就算了,影響到他的研究進度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他永遠也不曉得紙仙女傳說對她的真實含意,但他知道他的論文快到發表期限,卻連個頭緒都摸不著,猶墜五里霧中,全篇論文只剩下最關鍵的一節卻不知如何下筆,再這樣下去,他將在三年一度的論文集會中大大丟阿馬空家族的面子,所以他要加緊進度,盡快趕出結果。

他比對手中資料,惱怒地說:「這方法也沒成效,那方法也沒作用,情緒沒有影響,神智無關緊要,法術沒有顯露端倪,憤怒不是主因,絕望也非因素,我的推測完全錯誤,簡直是......」他隨口問了一句:「當初老頭子巴伯到底還對妳做了哪些實驗而我遺漏了?」

沒想到甫問下去,她的哭聲悚然收起,靈魂爆出恐懼的黑色漩渦。

她在害怕什麼?阿馬空心中疑惑,他站起身走向紙,紙一見阿馬空的陰影逼近,身後毫無退縮餘地,只好扯開聲尖叫:「別靠近我!」

阿馬空現下得知同行的死靈師巴伯曾對她做過某些他沒做的實驗,他十分好奇,一個勁地只想知道謎底,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直到他離她一步之遙。

眨眼間,破布的魂魄凜然擋在兩人之間。

破布突破了死靈師與鬼魂間不可跨越的三步侷限。

「走開。」阿馬空懶得對破布多說。

「你太過份。」

「不要妨礙我的研究。」

「不要碰我女人。」含怒言罷,輕輕一推。

阿馬空竟被凍體寒氣逼退五步之遠。

「你......」他對破布竟能發揮如此強的威力大感意外,兩三日不見竟改頭換面。

據他所知,只有死亡近十年的鬼魂能修到如此魄力。

「你知道那個老頭子最後一個實驗是找十幾個猛男準備輪姦她嗎?」

性的歡愉?這阿馬空倒是沒想到。

「成功了?」他好奇地問。

破布眼中散出強烈殺氣。

「當我沒說。」他識趣退回書桌旁,坐下。

剛才的一番對話她全聽不見,只見阿馬空竟悻悻然退回去,她滿臉疑惑,也不哭了。

「從現在開始,不准打她主意。」

「那我的研究怎麼辦。」

「叫你的研究去死。」破布咬牙道。

「你在威脅我?」阿馬空怒睜雙眼。

「你還算我兄弟嗎?」破布眼神突然放柔。

他語窒,呆愣許久。

「是我兄弟,就不要再傷害她,傷害我。」

眉垂目合深思半晌,阿馬空僵硬點頭。

「算了,我放棄。」思索之後,阿馬空同時用鬼話與人話說道。

他將桌上散亂的論文紙堆收好,放進抽屜中。

破布的臉上出現混合哀愁與如釋重負的笑容,緩緩消失,但紙依舊是一臉不信任。

「或許妳真的永遠失去那個能力了,紙。」他看著紙異常蒼白的臉。

「所以整個冬季我都在作白工,妳也白吃許多苦頭,唉,算了。」他站起身來重新走回紙面前。

「放心吧,我不會再對妳怎麼樣,前幾天對妳那麼兇,其實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為了實驗不得不裝樣子。」他蹲下,從腰帶解下那對被紙扔棄的義肢,提到她面前。

不能把他與破布的協議告訴她,所以他只好想其他辦法取得她的信任,略一思索,他說:「重新穿上它,過個一月等春天來到,我會讓妳走,在此之前妳乖乖待著,別再跟我鬥氣,我也不干擾妳的生活,我們和解吧,如何?」

她狐疑地望著他,看了半天還是沒有動作,依然不相信他的話。

「我這次不是唬弄妳,我以死靈師的人格保證。」他看實在沒辦法,只好舉起左手發誓。

紙雙眼冷凝,沈靜道:「你那一次保證算數過。」

「妳的嘴越來越像破布。」他皺起眉頭。

「哼。」提到破布,她的心頭為之一撼,頭撇開不想見到他的臉。

「啊,不想勉強妳,隨妳怎麼想,我去睡了。」見她沒有動作,他收回義肢,自顧自走回自己床邊,躺下假寐,留下滿心懷心緒的紙獨自思考。

那一夜紙沒有睡著,其實阿馬空也沒有睡,他在思考之後的計畫。

他說要放棄實驗研究,當然是騙人的。研究依然繼續,但是方向不同。

破布,說到人心狡詐你還差我一大截,這回我要試試截然相反的方法。他心中默想。

一夜既過,他發現紙裹著棉被棲在牆角打瞌睡,但一聽到腳步聲,她馬上驚醒。

阿馬空也沒有多說,只依著昨夜想出來的步驟一步一步慢慢來。

梳洗完畢,他穿上黑色披風悶不吭聲出門一趟,留紙在小屋裡。

戶外吹著刀割似的寒風,不過他從小就習慣,靴子踏在及膝深雪往小村走,辦了一些事再走回小屋,剛好是正午時分。

回來時,他看見紙連忙從窗口跑回角落,躲進棉被中。

這時他才發現,紙身處的牆角剛好可以望遍房屋,毫無死角可避,換言之她已經不信任他到了極點,非得日夜監看他的一舉一動不可。

他裝出一臉苦笑,逕自煮起午餐。

一小鍋馬鈴薯粥熬出來,香味四溢,惹得一天滴食未沾的紙肚子咕嚕響,他可是聽得分外明白。

不過這粥沒有她的份,她的位置上,鐵盤子是空的。

但,在盤子左邊,放著一盒小藤籃,籃子裡放的是五塊熱騰騰的麵包。

「快來吃吧,妳不是說過吃麵包比較方便嗎?所以我特地幫妳買了。」他大手拍拍她的座位,和煦笑道。

她還是沒動半步,但她的心中卻慢慢起了變化,他窺探得到。

面對他陰晴反覆的行為,紙神經兮兮揭開纏身被單,全身緊繃弓起身子,慢慢走到餐桌旁,像隻偷食的野貓,雙腕猛一伸將籃子抱個滿懷馬上衝回角落,深怕他突然發難將她捉個正著。

她的行動在他眼裡只覺啼笑皆非,好像在看松鼠進食。她雙腕夾起麵包,在吃之前還聞了聞,想確定這幾塊麵包有沒有被下藥,然後才狐疑啃了小小一口。

等了一會兒,確定入口的麵包沒有麻翻她,她才放膽大口狼吞虎嚥起來,轉眼間將籃子裡的麵包掃個精光,臉頰撐得鼓鼓,好像隻貪食的天竺鼠。

「妳真的打算這樣子跟我僵持一個月?」阿馬空拋了一個牛皮袋過去,她抱了起來用牙齒咬開蓋子,一口氣喝乾半袋甜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下午,他悠閒地看著古書,準備一些怪異的法術小玩意,紙強睜著眼監視他的動作;晚上,他一樣專程出門到村裡買了一袋麵包回來給她吃,她一樣在牆角吃完麵包。

第二第三天之後好幾天也是一樣,但是阿馬空一點也不急。踢傷一條狗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平復牠的怒氣,重新取得一個人的信任,也需要一樣大的耐心。

第十天,大風雪,他冒著暴雪走上兩哩路,只為買幾塊麵包,回到家他簡直像從雪崩中爬出來的倖存者,她看了這情形,眼中不禁流露出擔心的神色,但午飯還是在牆角解決,並沒有因此心軟踏破界線。

他一點也不急,放長線釣大魚這個道理他懂得很。

下午時分,外面風雪白遍大地,找不到景致可看,他無趣地盯著窗外,百般無聊地說:「妳呀,這樣盯著我看不是很無聊嗎?」

她不說話,眼中充滿警覺和敵意。

他故意找些瑣碎卻又平凡的小話來套她的說話慾望,終於在不知多少廢話後,她有了反應。

「妳一天到晚抱著棉被,是不是太冷了,我看加點柴火好了。」

「不冷。」

「喔?那妳這麼喜歡抱棉被作什?」他皮笑肉不笑。

「要你管。」她鼻子哼了一聲,轉開頭看火爐。

話頭一開,就止不住。正常人不可能好幾天面對同一人而不開口交談,只要抓到對方說話意願,循循善誘下就能化解對方心防。

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竟然又聊到破布身上,打蛇隨棍上,他又趁機說了幾個破布的事蹟,還反問破布某些事情,讓她想閉口都沒辦法,不知不覺間越說越多,他回應的也越多,到晚餐時她竟又如從前一樣向他說話,敵意仍在但冷漠已消,雖然她還是將麵包拿回牆角吃。

飲席間,他故意說溜一句話引起她的好奇心。

「你剛剛說什麼?」她一聽,雙眼圓睜吃驚望向阿馬空。

「我剛剛有說什麼嗎?」他故意裝傻,裝得好像想避重就輕。

「我明明聽到了,你說破布的......他的屍體還放在別屋中!」她好幾天來第一次高聲說話。

「啊,我有這樣說嗎?」

「別裝傻!」紙激動地站起來,棉被滾落地上。

「好好好,妳聽到就聽到吧。」他搖搖頭繼續吃他的。

她默默坐下,若有所失地咬著麵包。

他感覺到她的思緒猶如幾百個毛線結糾打在一起,整個晚上她都在思考某件事。

隔天一早,他在穿好披風準備出門時,她走出牆角,深吸一口氣後對他說:

「帶我去見他,好麼?」這次她學聰明了,絕不低聲下氣乞求,而是昂著頭要求。

「好呀。」他這次答應地很乾脆,讓紙為之一愣,還以為聽錯了。

「那,那你能......」

「抱歉,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想跟破布說上話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辦到的,如果妳能回復能力我自然樂意為之,讓妳見到他已經是極限了,再要求就是為難我了。」他搶先拒絕她的進一步要求。

這次他以理拒之,紙也只好默默接受。

阿馬空將一雙簇新長靴拿給她穿,稍稍準備妥當,大門一開,奪命冬風便灌入小屋吹襲她單薄身子,阿馬空解下披風讓她披上,她沒有拒絕。

「緊跟我後面,別離開我超過五步。」他領著她走向小屋附近另一棟更小的木屋,那兒剛好是墓園正中央。

一感覺到她的活氣,墓園下的死物紛紛穿出雪層向她湧來,她驚叫一聲靠到他身旁,鬼魂奇蹟似停在阿馬空周圍五呎處便不再靠近。

「我說別離我太遠,可沒叫妳黏在我身上。」她聽到才發覺失態,連忙退了幾步。

其實那些鬼魂都只是他佈下的幻影,目的只是用來禁錮紙,預防她趁機逃跑時嚇阻用的幻象,但她絲毫不知。

兩人來到小屋,他打開鐵鎖推開房門,一股潮濕霉味飄了出來。

「這裡原本是拿來暫時存放無名屍的義民堂,因為冬天沒人手挖墳,殭屍也硬得叫不起來,只好將就點把他放在這裡,等天氣回暖再找塊好地下葬。」

屋內燭光漸漸暈起,照著臨下數排安屍棺床,而只有一張放著屍體。

結霜的破布屍體躺在臨時棺木中,雙手交疊置於胸口,手下壓著一匹墨綠披風。

紙,一步一步鎮定向前,慢慢走到屍體前,將屍體胸膛放著的墨綠色布塊抱起,一抖讓細霜崩去,殘腕一鬆墨綠披風便展了開來。

她跪在屍床旁,殘腕輕輕撫摸屍體的臉。

「喂,我來看你了......」她只是深情注視屍體的臉,臉上帶著深刻微笑,卻沒流下一滴淚。

見到親人的屍體,普通人都會承受不住,可是她的心魂只是盪出好幾個漣漪,沒有太大衝擊。

她沒有跟從前一樣嚎啕大哭,也沒有倒在地上捶胸頓足,只有嘴角彎起一絲祥和,斷肢細膩掃去屍體上的薄薄白霜。

「你失約了喔,不是說好要一起走的麼?」她的語氣帶著微微責難,雙目卻是噙著滿滿不捨。

接下來的話語,阿馬空並沒有聽清楚,因為她的聲音太小,有時只是嘴唇輕啟卻無聲,但這都不重要。

因為,他看見破布的魂魄站在紙身邊,眼中閃著深切的光芒,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剛過世的死人聽不見活人話語,也不能同活人說話,只能靜靜旁觀,但,有些情意只需細心地看就能傳達。

破布聽不見她的一言一句,但是能感覺到,一旁的阿馬空知道。

傻女孩,破布並沒有失約。阿馬空心中流過一陣感慨。

他第一次感覺到泰落斯人也擁有真切的靈魂,而不僅是道聽途說中的無情賤民。

當他們回到小屋裡,紙身上披的是那件破舊的墨綠披風,披風上的絲帶是阿馬空幫她繫的。

她心中原本築起的高聳心牆,正在慢慢溶潰。

不久,午餐烹完,他拿著一籃用鐵板重熱過的海綿蛋糕放在她的座位上,這是他向麵包店老闆特訂的食物,花了他不少錢才弄到手。

為了安慰她的情緒,讓她感受到他的關心之意,進而給予她快樂的感覺,這點小錢當然捨得花。

「莉莎說過,妳喜歡吃甜的東西。」他擺上熱呼呼的海綿蛋糕,還將一小瓶蜂蜜淋了上去,這是他秋天買來準備解口饞的,用在這種時節,也好;另外擺了一杯溶了蔗糖的甜水,這蔗糖可是只產於遙遠的香料列島,在極南地只能走藥店才買得到。

他漾出歡迎的笑容,說聲請邀她同桌上座。

這一次,她終於放棄牆角,穿著披風怯生生踱到座位上,用斯文的姿態小心夾起蘸蜜蛋糕小口吃,甜水也是細細地喝。

阿馬空滿意地笑笑,自己也拿起湯匙飲粥。

吃到一半,卻聽見啪答一聲引起他注意,不禁讓他抬頭。

啪答、啪答數聲,晶瑩水滴從紙臉頰滑下,打在餐桌鐵盤上,不管她袖子怎麼擦,就是擦不乾如斷線珍珠落下的淚。

她的靈魂被一種滿滿的感動所充盈。他稍稍窺探紙的靈魂,確定魚已落網。

「怎麼了?妳不喜歡吃嗎?」他故作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手臂弄起袖子只顧擦淚,卻是越擦越多,越想掩飾心中的感情,越是顯露。

「我只是......」勉強說出一句話,卻被自己的哽噎堵住所有理由,她唯有避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只留背影雙肩的抽慉透露出她的心情。

她只是回憶起許久之前就已失落的安全感,還有被眾人關心、注意、寵愛的幸福感。阿馬空可以看見她心頭所湧現的感受。

過了老半天,她的激動才平復下來,重新轉回頭。

「還好嗎?」阿馬空問。

「嗯,好多了,謝謝。」她點點頭感謝阿馬空的關心。

她不經意說出的謝謝,讓阿馬空心中一喜,但他沒有顯露在臉上。

「沒事就好。」

飯後,紙主動要求重穿義肢,阿馬空也沒多說廢話,把義肢繫回她斷腕上。

幫她戴上義肢時,她的身軀依舊會顫抖,畢竟要重新接受傷害她如此深的人,心中想必是一番天人交戰。

他努力重建她對他的信賴感,雖然他心中有些疙瘩,但為了實驗,他只得硬著頭皮做下去。他討厭這個女人,不管她處境多麼可憐、遭遇多麼淒涼,他對她的厭惡依舊不變,但在他長年混跡社會造就出來的虛情假意,應付這沒見識過人心險惡的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

入夜,她放棄困守十幾天的牆角,重新睡回放屍的木板床上,阿馬空在床板上重鋪了一層新的被單。

將布簾牽起前,她懷中抱著墨綠披風躺在被窩裡,小小聲叫住他。

「嗯?怎麼了?」阿馬空問道。

「我原本以為你是很壞的人,滿腦子只顧自己。」

的確是這樣,他自忖。

「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你之前對我這麼......這麼兇,其實只是為了找回我的能力,一切都是裝出來的,是麼?」

其實現在的態度也是裝的。阿馬空心中暗想,不過他可沒這樣回答,他識相點頭回應她的疑問:

「一切,都是假裝出來的。」

紙高興地笑了出來,說:「他果然沒看錯人。」

「那,我們和解囉?」他一問。

「嗯,和解。」

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連一旁聽不見他們談話的破布也笑了。

雖然兩人一鬼笑的原因都不盡相同。

夜深,阿馬空埋首書中,研究某些法術,破布無聲無息在他面前現身。

「妳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嗎?」破布劈頭就問。

「啊,是呀。」阿馬空很自然地回答。

不過,她好不好跟他心中討不討厭是兩回事。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

「你說那件事?」阿馬空問。

「我的那個願望你什麼時候幫我完成?」破布問。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做,你別心急,這種東西不是說做就做的,一不小心又搞個紕漏出來就不合你的本意吧,破布?」

「都聽你的,反正我什麼都不懂。」破布無奈道。

「嗯,說到這件事,我又想起一件要緊事,就是她出去後要怎麼討生活,我要仔細想想怎麼教她些一技之長。」

「你不能把她留在小屋中照顧她嗎?讓她做點雜差維生不好嗎?」

「這是強人所難呀,破布。你要我留她在我這,你想過孤男寡女同一屋簷下,村裡會怎麼傳?還有,一個泰洛斯人住這兒,那些村人會把生意往我家送?再者,她終有一天要遠行尋找失蹤的心靈師,到時候你要她怎麼辦?」

留一個他怎麼看都不順眼的人在手下辦事?當然不可能。更何況迷信至極的村人怎麼能忍得一個帶霉運的泰洛斯遺子待在這裡破壞村子的運勢?阿馬空暗想。

人死久了,腦筋都會退化,最後只能記得死前心中所想最重要的幾件事。破布也不例外。

破布默思許久,最後嘆口氣說道:「好吧,既然你有你的難處,我也不多說了。」

破布緩緩退開,還給阿馬空一片清靜,但在透進布幕時還不忘加一句:「看來我之前是誤會了你,謝謝。」

「兄弟還說什麼好,都是應該的。」說罷,阿馬空繼續耙梳古籍。

隔天一大早,趁著風雪新停,他匆匆出門來到村裡唯一的布店,買了一錠染紫羊毛布,回去給她做件新衣服。

紙一見他氣喘喘抬了一大錠紫布回來時還真嚇了一跳,但不久即興沖沖跟阿馬空一起商量怎麼剪裁這塊布。

他們在餐桌墊一層白布,用小鐵釘釘牢,再將紫布舒開展平,紙原先穿的紫色單衣攤開在另一邊。

他細心比對舊衣上的縫痕,手中拿著白粉餅,思索一陣後在布上釘下精準白點,運刀刻下線條,沒兩下布塊輪廓就畫出來了。

「你會做衣服?」她有點吃驚。

「簡單的樣式沒問題,不會的話還可以問問別人。」他自信滿滿道。

「問誰?」

「墓園裡葬了個製衣師傅,他有事沒事會來我這聊聊天,我幾手做衣的本事就是他閒著教我的。」他指著紙身穿的壽衣:「妳這件也是我親手縫出來的。」

「哇,你怎麼會這麼多事情?」她睜大杏眼好奇地問。

「自然,要不然孤家寡人離群索居,我總不能為了補衣服一個破洞就專程進村找裁縫吧?」話鋒一轉,阿馬空接著問她:「那妳呢?除了摺紙,妳還會些什麼?」

她愕然,想了一陣卻不知如何回答,吞吐一陣才為難說道:「我不知道......」

「會作菜嗎?」

「我不會耶。」

「縫紉?」

「......不會。」

「認文識字?」

「都不會。」她回完話後咬起嘴唇,低低看著地板。

這個問題以前就討論過,但那是以「能回復能力」為前提來談,現在卻是截然相反的情境,逼得她不得不正視這問題。

「還呆著作什麼,幫我壓一下布吧。」他拿起剪刀,指揮她義肢該壓的地方,細心剪了起來。

「都不會的話,那可難辦了,不如這樣辦。我問妳,妳最有『興趣』的是什麼東西?」

「破布,」自覺說錯,臉上飛過一陣紅霞:「呃......我不曉得耶。」

「想當役僕嗎?」阿馬空一柄壓下,剪出兩袖。

她搖頭。

「乞丐?」剪刀一串流水行雲,袍身出形。

還是搖頭。

「妓女?」

頭搖得像波浪鼓。

「好吧,妳啥都不會,可是也啥都不想做。」他下結論。

「我可以學呀!我可以學煮飯洗衣做家事......」末了,想起自己身體殘缺,也就說不下去了。

「最後一個問題,」剪出所有需要的布塊,阿馬空抬頭看她:「妳喜不喜歡摺紙?」

這問題竟然困惑她,呆立良久依然回答不出。

好像她從沒考慮這個問題似的,只是單純地摺,單純地要求。

「好好想想吧,如果妳是真心喜歡摺紙,那妳可以考慮以此維生,作個鄉間藝人賣賣小紙塑也是勉強溫飽的出路。」他抱起裁好的布塊,撤去桌上殘布,從屋樑上拿下一匹白布割起裡襯,讓紙自己好好思考。

她始終沒有回答,阿馬空也不急著問,畢竟時間尚多,不趕這幾天。隔了一天,阿馬空將挑燈夜戰縫趕出來的紫袍攤在餐桌上,大舒一口氣。

聽衣匠鬼魂說過,這種型制的袍子叫「單衣」,可說是泰洛斯女子最普遍的正服,在泰洛斯未毀滅前,這服裝還在史卡拉貝演化不少變體,著實流行好一陣子,但這時代只剩泰洛斯人穿,變作恥辱與淫盪的象徵。

「畢竟不是衣匠手藝,我只能做出素衣,妳舊袍上的銀葉紋我不會染,將就將就吧。」攤開簇新單衣,她輕輕褪下壽衣,讓阿馬空替她更衣。

經過個把月的調養,她的胴體不再瘦骨嶙峋,漸漸顯出豐潤的模樣,頭髮也不再乾得像秋後芒草,慢慢回復光滑烏絲,身驅散發著淡淡清香。要是普通男人,看到不免血氣衝腦,但阿馬空自制力甚強,替她穿上褻衣底衣居然連臉都沒紅,而紙也逐漸習慣被男人換衣,自然是兩造相安無事。

換衣時,她終於下定決心,沒由來冒出一句:「我喜歡摺紙。」

「喔?說說理由。」阿馬空觀察她許久,是故接起話來毫不猶豫。

「因為,因為大家看到我摺紙都很快樂。」

「喔,那妳感覺快樂嗎?」

「嗯,看到大家快樂,我也覺得很快樂。」她微笑點頭。

「大家快樂的是妳摺出來的活物,不是妳摺出來的紙物呀!」阿馬空接著說:
「一旦妳失去了化紙成物的能力,他們的臉孔不就馬上換了一張?這樣,他們都不快樂了,妳還能快樂嗎?」

他看見她的眉頭緊皺起,心緒被人打亂令她困惑。

「所以,妳只是因為別人利用妳的能力時順道稱讚妳而感覺快樂?妳只想取悅別人,不是真正喜愛摺紙。」

「不,不是的。」她堅定抬頭,說:「我的摺紙不是為他們而摺的。」

「喔?那是為了誰?」

她猶豫了一下,才慢斯條理說:「......為了我喜歡的人。」

沈澱過後,這句話變得語氣堅定,心靈也同樣堅實。

他將她的腰帶繫好,拍拍她雙肩示意已穿好,等她轉身後他滿意地點頭,說:
「妳及格了,明天我們來學摺紙吧。」

她笑而不答,表情像是答對題目被稱讚的小孩。

事實上,她喜不喜歡摺紙跟她要不要摺紙維生根本毫不相干,他只是用個牽強的理由改變她的心態,說不一定這方法能讓她重拾化紙成物的異能。

這夜兩人都睡不好覺,隔天一早起來,他細心準備幾十張各色薄紙,讓紙能夠感受他的用心。紙也很是緊張,義肢尖的鐵鉤在桌上叮咚敲著,想要重溫曩日習得的技藝。

一兩天沒出現的破布也在此時現身,一來劈頭就問:「這是在作啥?你不是說你放棄實驗了嗎?」

「這次不過是幫她尋回快忘光的技能而已,她決定以後要賣紙藝品維生。」

「賣紙藝品?這能賺個鳥錢呀?」破布深深不以為意。

「就算她的手完好如初,你想她還能做什麼工作?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只賸這點本事,能有尊嚴地賺正當錢,少又有何不可!莫非你要她去當流鶯?」

這番話塞得破布不知如何反駁,到最後只得同意。

一個聰明人可以唬住一千個笨蛋,阿馬空非常認同這句格言。

紙坐襟正圍坐在阿馬空對面,他遞給她一張白紙。

「先來複習一下最基本的紙型吧,折隻紙鶴如何?」

紙笑笑接勾過白紙,自信滿滿地摺了起來,轉瞬間紙鶴就完成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道:「拿給我,讓我看看妳摺得如何。」

她不假思索捧起紙鶴遞給阿馬空,紙鶴來到他面前時他竟避退一步之遙,深怕一個不小心飛出來的白鶴撞著他。

但,這次也是什麼都沒發生,都沒發生。

他能從她心中嗅聞到快樂心情的青草味,所以,快樂這要素也不是化紙成物的關鍵秘密。

也就是說,之前十幾天的用心鋪排都是做白工。她快樂了,但一點用處都沒有。想到這他心中一陣氣憤,可是該試的都試過,所有他能想到的因素全部失敗,紙的特異能力真的永遠逝去了。

猛一醒他才看見紙的手僵在他面前,她的臉上寫滿疑惑,眼神好像在輕責為何他還不接過她的紙鶴。

「啊,剛剛想些事岔了神,妳這個紙鶴摺得很好,沒問題。」他並沒有伸手拿去,紙不疑有它,手縮回去等待他下一個問題。

他手抵著下巴思考,一時間還無法說些什麼,但經過幾輪思緒翻騰,他舔舔嘴唇,心中一撇,將滿腦子不甘願丟開,遞給他第二張紙。

十幾天前計畫構思時,他曾預想過這樣的情形,當時他自忖他會馬上翻臉,但他沒有,因為現在的他已不想再傷害她一次了。

雖說十幾天功夫全部白費,但是為她塑造一個快樂的環境,讓她對他的敵意降低不少,省了一天到晚跟她心理作戰的苦惱,至少算收穫一件。反覆思考,他只能如是想,自我安慰一番。

「第二個紙型,老鷹。」他帶著苦澀地說。

「這個簡單。」她受到鼓舞,高興地摺出紙老鷹。

他終於放棄實驗,隨它去。死靈師有句諺語:「死就死了,也不能怎麼樣。」他現在的心境就是如此,既然她真的沒辦法再創造出任何奇蹟,也只有接受。

手頭上的論文肯定寫不出來,看來這次論文發表會,阿馬空家族又要大大丟臉了。

唉,難得這日子,陪陪妳一起瘋吧。他暗地嘆口氣,專心跟她玩起摺紙遊戲。

他們花了整個下午複習她摺過的物品,到最後為了摺出一條龍而耗盡所有紙材,但脖子以上還缺了好幾張紙的份量才能完成,紙俏皮地說:「不是我偷懶喔,一條大龍真的要那麼多張紙才摺得出來呀,紙沒了我就摺不完囉。」

他想想,哼出微笑:「紙呀,我這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紙。」甫說完,他走到書桌後將抽屜拉開,把整部論文的原稿拿出放在紙面前,說:「這樣就不缺了吧。」

她嚇了一大跳,雖然她不認識字,但她也知道這些草稿對阿馬空的重要。

「不好吧,這不是你很重要的東西麼?」

「啊,已經沒用了,沒關係盡量用,反正到最後還是要燒掉作廢,倒不如拿給妳玩還有點剩餘價值。」他坐回書桌後的靠背椅,狠狠攤在上面,慢慢閉上眼睛。

「妳摺吧,摺完時叫我,我現在只想休息一下。」

「好。」她的聲音帶了點失望,但他已經沒有心力去管了。

他的心,累極了。

迷迷糊糊作了個夢,夢見自己逝去已久的母親身影,睜眼醒來時,已經是隔天早上了,阿馬空有些惱怒紙為何不叫他起來,不過一伸手卻摸到覆在身上的黑色披風,原來是她幫他蓋上的,而她人則是俯身趴在桌上,四周圍滿各式各樣紙塑,看起來她花了整夜練習摺紙技藝。

她為了將來的出路而努力,她的靈魂燃燒著熱情;但阿馬空心中的動因已冷下來了。

醒來不久,他踏著風雪出門買紙,順便散散心放鬆心情,回來時他背了一整袋各色紙張讓她摺個夠。

之後連續幾天他們兩人相安無事:紙忙著回憶所學過的全部摺紙樣式,阿馬空忙著準備完成破布交代的事,紙的存在已不放在他心上,連續幾天他早早趕到村裡採買必需品,然後到停屍小屋和墓園裡布置。

紙也感覺到阿馬空的心漸趨冷淡,她的心中冒起疑惑,雖然表面上摺紙練習如常,但她靈魂中的疑惑阿馬空看得很清楚。

對他漸趨的冷漠的態度,她迅速做出回應。

史卡拉貝新年前六日,當他回到小屋打開大門時,雙眼打直,一臉不可置信。

屋子竟煥然一新。

他的屋子原本很亂,入冬時多了一名住客就更亂了,現在卻乾淨許多:地毯上散亂的摺紙已收拾乾淨,整齊擺放在壁爐上面跟家族許多值得榮耀的紀念物擺在一起,雖然這般布置有些令人發噱,但足以看見整理者的用心;壁架上凌亂的日常用品被有序地整理在一起,餐桌上擺著新的燭台,但他後來才知道這是舊的燭台用心擦拭去污後的成果;堆疊散置的柴薪被重新堆成漂亮的三角形,雖然這沒多大意義。

屋內更深處,一個女人的背影在書桌後辛勤地走動,他還以為回到小時候那光景,看見母親若無其事地整理稍嫌紊亂的屋子。

但定睛一看,破除那如夢似幻的錯覺,他才曉得原來那只是紙揮動義肢鐵鉤,笨拙地將書架上橫七豎八的書重新排位,雖然有些書被上下倒置。

他看了不知該笑還是該怒,跨著大步到她身旁按住她的手腕,說:「放下那些書,有些書不是妳該碰的。」

紙好像做錯事被捉到的小孩般放開書,緊張退了好幾步直撞到牆,害羞地說不出話。

「妳這是在做啥?」

「我看房子好久沒整理了,所以......」她帶笑低頭,雙手鐵鉤相碰叮叮響。

他這下感覺又氣又好笑,因為有些書中封印了相當厲害的魔法,沒有正確號令而打開書,會對違規者產生相當致命的結果,要是她一個不小心翻開書頁,那就要命了;其次,魔法師不喜歡別人翻閱他的藏書,因為書中的筆記代表法師的所有不傳的機密,試圖窺閱者皆是法師最欲除之的人物。

如果是從前,阿馬空會為後一個理由而發怒,現在卻是為前一個理由而擔心她。

看來對她的觀感真的已全然轉變,再也不能待她如物了。阿馬空心中感嘆。

「整棟屋子都是妳整理的?」他四下張望,發問。

「嗯,」紙的臉上帶著得意笑容:「怎麼樣,樣子很不錯麼?」

他笑了出來,而且是放肆的大笑:「的確,的確。」

他發覺,她笑起來也蠻可愛的,露出兩顆小虎牙,別有一番風味。

三天後,雪季已漸尾聲,只有偶然降下零星飄雪,其餘時間只有烏雲蓋日。這天一切的準備工作終於告一段落,阿馬空回家煮起晚餐,等著吃晚餐前找個空檔告訴她那個消息。一旁,紙坐在地上輕巧摺出一隻隻型態各異的紙鳥,試著做出更多變化。

「這隻叫『快樂』。」她豎起一隻像百靈鳥的摺紙,另一手的鐵鉤壓住摺紙的頭,對阿馬空篤篤地點。

「嘟嘟嘟,先生你好嗎?」紙尖著嗓子模仿百靈鳥的聲音,演起她最愛玩的紙偶戲。

「先別打斷我的話。」他續接被打斷的話題:「如果妳要專心執業,妳要有挨餓的準備,畢竟會花錢買這種小玩意的人不多。」阿馬空諄諄告誡:「一座村莊不要停留兩天以上,到大城市時可以停留久點,但是要找個安全的旅社,最好是城郊的小民宿,別在城中心龍蛇混雜的地方投宿......」

「知道知道,你講十幾次了,我都快背起來了。」她嘻笑道。

「就是怕妳背不起來。」阿馬空語重心長地說:「沒有破布和妳大姊在妳身邊照顧,一個女孩子獨自旅行是很危險的,我只能叫老朋友護送妳到史卡拉貝城,接下來的一切就看妳的造化。從此以後,換個新身份好好活下去吧。」

紙沒有回應,他回頭只見她在火光下閃爍不定的臉龐,還有露著虎牙的笑容。

「阿馬空先生。」她第一次稱呼他的名。

「什麼事?」

「你是我的朋友嗎?」笑容不變,靈魂中卻激起沸騰般的期待。

他半垂眼簾,從一開始的見面回憶起,經過相遇,彼此傷害,彼此包容,還有她對他的信任,他深深吸一口氣,說:「是的,我們是朋友。」

這是他第一次接受泰洛斯人當朋友。

「怎麼沒由來蹦出這句話來?」他手中的鍋杓開始攪拌壁爐架中的湯鍋,將煮得快成稀爛的馬鈴薯碎塊撈出鍋,盛上鐵盤。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好高興你肯當我的朋友。」她的語氣帶著興奮,說話牛頭不對馬嘴:「那,以後我可以回來找你嗎?」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用意吧,找個牢靠的地方,就不怕有難沒家回。他心中苦笑。

「好呀,我的小屋隨時歡迎,不過妳要記得來我小屋時別讓人看到,要不然麻煩得緊。」他將稀粥放在餐桌上,將她拉起共進晚餐。

「如果有人向我買紙摺,那我要怎麼應對?」晚飯後,她與他繼續閒聊。

她打量自己雙手鐵鉤義肢,想到這個問題:「我這雙手,要怎麼不讓別人嚇到?」

「妳早該想到這個問題了,」阿馬空笑道:「妳有什麼解決方法嗎?」

她抿著嘴沈思一會兒,眉頭皺皺,說:「不知道耶,你可以假裝當我的客人嗎?」

如果是半個月前的他,他會大聲嘲笑,但現在他會認真回應。

「玩伴家家酒呀?好呀。」他站起來,臉換了表情向她說:「小姑娘,妳這邊有什麼樣紙塑?」

「我這裡有各種你想得到的紙塑,只要你想得出來我都能摺。」她瞇起眼笑嘻嘻地對他說。

「哦,可是妳這雙手......」

「這就是神奇的地方喔,」她強調:「你看我,就算是身體殘障了,也很努力活著呢!只要心還在,沒有什麼事做不到。」

「這句話是誰教妳的?」

「一個叫破布的笨蛋。」她的心中漾起一種甜蜜感覺,眼中卻酸酸的。

「他嘴巴竟能吐出這種水準的話......」他的話中帶著對已故戰友的思念,然後話頭一拉,回復家家酒語氣:「那,妳就折隻紙鶴吧,聽說紙鶴是幸福的象徵?」

「是的,」她滔滔不絕講出摺紙背後的古老故事:「我們的祖先說,紙鶴是幸福仙子的使者,牠帶著滿懷的幸福散佈給天下間所有努力獲取幸福的人們,聽說只要摺出一千隻紙鶴送給別人,那個人就能得到幸福喔。」

說著說著,手中的紙鶴在鐵鉤巧手下瞬間成型。

「看來姑娘妳在跟我強迫推銷是吧?」阿馬空哈哈大笑,接過她捧給他的紙鶴。

「其實那雙手不是問題......」他溫柔地說:「妳還記得破布留了一個願望要我幫他實現嗎?」

還來不及回話,異變突至。

白鶴,只是泰洛斯人傳說中的生物,現今文明區境內根本見不著其蹤跡,只有從神話與鄉野異聞中偶有提及。

所以當白鶴展翅撞倒阿馬空的時候,他還以為是什麼山精野怪從窗口竄了進來。

「那是......」

「白鶴。」紙不可置信地回答,眼中充滿無以名狀的驚訝。

白鶴收起兩翼,仰起頸子打量四周,身姿憂雅而素美。

「好美。」阿馬空讚嘆著。

她還不能明白發生什麼事,直到白鶴轉頭望著她,尖喙叼起她的瀏海。

「嗯。」她閉起眼回應,兩行淚奪眶而出。

當夜,趁著下弦殘月高掛,星空無雲,他們將鶴放出屋外,讓白鶴披著月光飛上天,遨翔天地。

「真是諷刺,大家拚命找尋都無緣得見的秘密,竟在沒人想繼續追尋時才露面。」
阿馬空站在屋外階梯上,抬頭遠望白鶴的身影。

身旁的紙沒有說話,只是緊環自己的手臂,望著比白鶴更遠的崇山峻嶺,彷彿見到初冬時節的山嶺間,她與破布兩人最後的行腳。

「如果可以選擇,」她緩緩說道:「我寧願不要找回這個能力,已經有太多人為它失去更多東西。」

「這就是人生,有太多東西不是妳想就能如願。」他的話發自肺腑。

「我現在已經很瞭解了。」她望著頭頂上的殘月,細細咀嚼這句話。

她想起破布那時也說過類似的話。

死靈師--紙(下5)

夢醒了。

一陣墮落的錯覺,她顫動四肢從惡夢中驚醒,臉頰劃過不知是恐懼或悲傷的濕痕。

「嗯?妳怎麼了?」破布的大手蓋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跡。

害怕的感覺混合一陣氣血翻騰,她本能地抱住他的腰。

她只是啜泣,不管破布怎麼搖她、拍她問她,她只是躲在他懷裡發抖。

「作惡夢了?」心有點慌,鬧了半天破布才想到她可能發生什麼事。

她伏在他胸前,點點頭。

「乖,別怕了。」他像在安慰小貓小狗似拍她的頭,試著安撫她的情緒。

再簡單不過的安慰,卻讓她感到暖和的心安,這個動作,愛琺也常這樣安慰她。

兩人維持這樣的安寧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我作了一個夢......」

「嗯?」

「我夢到大姊死了。」

他沒有應聲。

「我,我也夢到你,死了......」說到最後,聲音細如蚊鳴,身子卻不禁縮了起來。

「我好怕,好怕......如果你跟大姊都死了,我怎麼辦。」一想到這個可怕念頭,又嚶嚶哭了起來。

男人碰到這種事特別頭大,粗魯的男人永遠學不會如何安慰傷心女孩。

「唉,妳想太多了。」他口一急,說道:「就算妳大姊已經死--呸呸呸,我在說什麼呀,總之,呃,就是--那個--呃--」

看著懷中的人兒越哭越慘,他還真後悔天生一副不知輕重的毒舌,更不滿這毒舌怎麼老在緊要關頭卡住。

「唉呀!」舌頭打結半天,他總算拼出一段他想說的:

「之前的事過了就過了,將來的事也不知道,妳能把握的只有現在呀!別再想以前那些傷心事了,妳的人生不能被這些東西絆住呀,要不然怎麼對得起為妳奉獻的人?

妳聽得懂吧?他們為妳做出犧牲就只是為了看妳這樣軟弱?

妳想想,我們傭兵天天白刀進紅刀出,有個二五八閃失一不小心同伴就回老家睡土坑,倖存的我們要怎麼面對他們,還不是墳頭一跪活照過,要不然還能怎麼辦,老天要這樣安排我們能說不嗎?

我們也怕活得寂寞呀,但,該來的還是要挺過來,哎--就算大家都不在了,我們還要帶著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

說到激動處,他控制不住,喊出心中的那句話:

「更何況,妳還有我呀!」

她一呆。

他臉一紅,硬著頭皮說下去:

「妳還記得我們之間打過一次賭嗎?啊,原來妳還記得,那次我爽約了,本來該脫光衣服裸奔的......怎麼,想要現在兌現嗎?哎,別捏我呀,我說正經的,因為我要告訴妳,這次我不會再失信了,

我要永遠守在妳身邊保護妳,妳聽真確了嗎?」

他執起紙的纖纖小手,用他雙掌的溫暖合握住。

「妳知道我們傭兵都不大會講話,所以抱歉囉,我想不出更甜的話了,可是,這句話絕對是真心的,我不知道妳能不能接受,可我還是得講,要不然我遲早會抓狂。」

他說著說著就閉上眼,緊張地聆聽最後宣判。

他得到的,是一個毫無猶豫的擁抱,還有帶淚的笑容。

她的心,早就繫在他身上,跑不掉了。

他不是愛琺,甚至擁有截然相反的個性,但是她在他身上得到跟愛琺一樣的心。無關利用與算計,愛琺與他都是出自內心誠摯的關愛與疼惜而照顧她,保護她,帶她逃出殘酷世界。

而一路上的依靠與分離傷痛,讓她更深刻體認這感情,兼加剛才惡夢對她的啟示,讓她體認再糟糕的情勢都有可能實現,所有的幸福在能把握的時候就要好好把握,否則等它輕輕溜走了,就只能怪自己了。

所以,她這次一定要緊抓住這份幸福。

「這次,你要守約喔!」她膩在他有力的臂膀上,閉著眼說。

他像往常扶持她走路一般,用手環住她的肩,但她知道這次的意義大大不同。

「以後的路,我們兩個人,一起走。」那是他的誓言。

她的心被這句話滿滿充盈,竟找不出話來形容這感覺。

她悄悄伸出手,用小指勾在他環肩那手的小指上,他輕輕放開手,兩隻手終於牽在一起,感受對方雙手的厚實、嬌小、感動。

牽著手,一齊走下去。

因為破布高興地睡不著,而她不想睡去斷開兩人手心的觸感,所以他們兩人看著營火,零零碎碎地談了許多往事:「......哈,那時候我還以為妳只是個愛吹牛的小丫頭,沒想到真的摺出個石牛把我頂飛了,我一想到就想笑,不過,妳還記得那時妳馬上衝上來跪在我旁邊,擔心我傷勢的樣子嗎?

咦,妳忘了呀,沒關係,我記住就好。

反正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注意妳囉,我常想啊,這該不會是因緣吧,我晃蕩這麼半輩子的時間,竟會看上個黃毛丫頭,真是哉了,哎,妳別捶我呀,我說的是實話嘛!」

不知不覺間,東方的火金光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在他們面前展開,而嶄新的人生,也在他們之前拓射出新路。

不知不覺間,她的心再次找到依歸。

他們熄滅微弱營火,將所有蹤跡湮滅後繼續向南走,傍晚時他們選在一個林中小丘頂紮營,剛好附近有條細長的小溪,水雖然有點混濁,但拿著小沙袋濾過兼火煮,總算是勉勉強強。心情正佳的破布忙完雜事後就坐在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打量營火與滾沸的小鍋子。

這次從溪裡叉了兩三條小魚,權當晚餐寒酸了些,但考慮天色暗得快風更吹得寒,早幾天前兩腳四腳會動的全躲起來避冬了,沒辦法只好將就些。

就像在作夢般,走在地上感覺輕飄飄的,一天路程趕下來竟感覺絲毫不疲累,或許真的是夢吧!她祈禱這個夢永遠都不要醒來。

破布用小鐵叉將魚從滾水中刺起,呵了幾口氣將蒸汽吹散,拿木盤乘著,放在她膝上。

「哎,這魚可新鮮的,妳嚐嚐看。」

她躡指輕觸魚身,試著熟悉熱度,等蒸汽散去才托起盤子,準備大快朵頤。

沒想到一個不穩,盤子竟翻落在地,鮮魚掉在她腳旁。

「唉呀,太可惜了。」破布見她糟蹋了一條魚,只是喊聲可惜,然後檢起盤子從鍋裡刺另一條魚端在盤子裡再過給她。而地上那條他可是一點也不想浪費,想也不想將魚撿了起來拍掉灰塵、撥去魚皮,自己將吃起來。

她不知為何,剛才手掌承物時掌心竟傳來陣陣麻痺感,一不小心手就落了下來,但重物一離手,麻痺感又消失了。再度拿到盤子時,那麻痺感並沒有再現,大概是雙手姿勢固定太久,一下子血氣不通才導致手上無力吧,她這樣想。

這問題並沒有太困擾她,當晚她睡了個香甜的覺,緊握破布的大手緩緩沈入夢鄉。

這次沒有惡夢,而是充滿了甜甜的感覺,夢的情景她忘了,只留下霧般的幻影。

隔天一醒來,卻發現雙手酸得要命,一點力也使不上,雙手宛如脫離控制似無力垂下,手感覺不到破布的緊握。

「喂。」她小聲叫喚身旁假寐的男人,他聽見細小聲響立刻驚醒,睜眼看她的臉。

「怎麼了?」

「我的手有點怪怪的,雙手都麻掉了。」

「嗯?我看看......」他舉起她的雙手打量,隨即笑了出來。

「啊,大概是睡覺時壓到了,我幫妳搓搓。」他用雙手搓著她的手心手背,原本冰涼的手經過他一弄,知覺慢慢回來。

「我就說嘛,妳睡覺時壓到了。」

「喔。」她看的確是這樣,也就沒放在心上。

但當他們拔營走到半途時,寒氣並沒有因著漸升的冬陽而稍暖,反而是刺面之風更甚,中午他們來到一處砂石緩坡時,她凍僵失溫的雙手又再次失去知覺,而且比早上更加嚴重,無力感突然襲來,她的手差點從破布的掌中滑出。

「怎麼辦,我的手又麻了。」她心慌地說。

這情形太詭異,她從沒體驗過,好像手不再是她的。

「啊,妳的手大概是給風吹僵了,」他親暱地執起她的雙手,塞到他的衣領中,他胸膛的體熱烘暖她的雙手。

「嘿,這樣就好了嘛!」他笑著說。

果然,手掌知覺又漸漸回復,她害羞地看著暖起她手的壯碩胸膛,又不好意思地轉開頭。

暖了許久,她把手伸出來,雙手散發男人淡淡的汗味和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腥味。

兩人走著走著,手上的味道沒有消散。

「喂,你多久沒洗澡了?」

「妳有看我洗過澡嗎?」

「噁心耶。」她微微皺起眉頭。

「嘿,一個乾乾淨淨的人哪裡需要洗澡?」他反駁。

「乾淨?你聞聞看這味道,」她將手湊在他鼻前,說:「好噁心呀,這是你幾天沒洗澡積的味道呀!」

他不聞還好,一聞臉色大變。

「這,這不是我身上的味道。」

「還說不是?我從你懷裡拿手出來就帶著味道,難道是我的味道?」

「可是,我又還沒死,身上怎麼會帶屍臭味?」

兩人同時停步,面面相覷。

屍臭味?

晚上紮營時,這問題變得非常嚴重。

雙手已完全沒有知覺,不管怎麼搖、怎麼搓、多麼溫暖,她的手感覺不到觸感冷熱。

最要命的是,她的手漸漸失去力量,入夜第一顆星升到天頂時,她的手已不受控制,只是失力垂下,看起來就像神話中死於災病的孤魂野鬼,舉臂向人無力招手。

破布這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試著各種辦法,想要阻止情勢惡化,不管敷藥還是保溫通通失效,而雙手發散的屍臭味越來越濃,吸引好幾隻還未被低溫凍死的蒼蠅圍繞著她的手飛舞,想要趁那雙手停下時佔個好位,吸吮。

「他媽的!」破布揮舞手中燒火樹枝,想要趕走蒼蠅,但收效甚微。

她看著身體的一部份漸漸死去卻無能為力,不只她難受,身旁的人更是無力。

看著愛侶肢體腐爛,卻無計可施讓破布口不擇言。他只想保護她免受傷害,現下卻連男人最基本的責任都做不到,他既憤怒又失望。

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媽的賊老天!」他氣憤大叫:「你給她那麼多苦難覺得很好玩是吧!你看我們兩個落到這般田地很有趣是吧?媽的!為什麼都是她,為什麼不分些難給我?我寧願用我的手換她的手!」

「破布......」她小聲安撫他,想平息他的怒氣,他卻自顧自大罵。

他仰起頭大喊:「我告訴你,人定勝天!你敢這樣玩她,我就敢這樣玩你,你聽到沒?屁股給我洗乾淨等著!」

「破布。」她再次呼喚他,破布發洩完後心情冷靜不少,隨即蹲下持起她的手。

「妳別擔心,一定還有其他方法......」

「我想我差不多了。」她平靜地說,但口氣帶著些些絕望。

「先是手,再來是手臂,然後慢慢腐爛......」她淒涼地說:「我想,這應該是那個死靈師種在我身上的詛咒吧,讓我被他殺死,或者死在這裡,反正都脫不了他的掌握。」

提到死靈師,破布啊的一聲,靈光一閃,想起以前他的朋友跟他提過的一些事,他高興地說:

「別胡思亂想!妳一提我才想起來,我聽阿馬空說過,死靈法術有一門肢體修補的技術,妳的手應該就是這樣接上去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一定有方法救,只要我們撐到他那邊,一切就沒事!」

「你說誰?」

「阿馬空,他就是我們這次旅途的目標。」他將手邊燒成黑碳的樹枝抄起一根,在地上刻起幾道痕。

「一般來說,從外囤墾區到極南地走大路需要十幾天,我們為了逃開那夥混蛋的追殺所以挑隱匿難走的森林外圈走,所以需要一個月,如果沒算錯,」他一個一個劃掉地上的黑痕:「我們只要走......嗯,一個多星期,只要一個多星期。」

他沈默了一會兒,思考,然後憤怒扔下炭筆,一踢將滿地木炭踢飛。

「媽的一個多星期,等走到那邊,妳的手早就......」他挫敗地低頭,不敢面對她。

她苦澀一笑,依偎在他懷中。無法可想,兩人只能牽起對方的手,默默等待天明。

她相信冥冥之中這是月神所安排的公平因果,從莉莎身上得來的,終究要還,想到雙手殘缺的莉莎屍體,她覺得這雙手似乎無比沈重,因為這就是她害苦三姊妹的證據,她不禁想起前幾天惡夢中的那句信念:或許,這樣最好。

或許,這樣歸還原本就不屬於她的東西是最好的結果。

第二天還未亮,破布決定加緊腳步趕路,搶在她手整隻腐爛之前到達阿馬空小屋。

她不知道阿馬空是誰,有什麼本事,她也沒有去問,因為她相信破布會照應一切,所以她默默跟著。

不說話省了破布很多心力,讓他能專心地辨位尋路,速度增加了許多,短短三天他們就走了預定五天的路途。

但再快,快不過她雙手惡化的速度:趕路的第二天一早,她的手開始泛出青斑黑點,入夜時青斑滿佈全手,而黑點擴成黑斑;再過一天,兩隻手全黑了,並且從綻開黑肉中流出噁心黃水。

第三天入夜,一隻隻潔白的蛆挖開她的手心手背,暢快地啃食潰爛的黑肉,看著小蛆鑽進鑽出好不快樂,她再堅定也承受不了這恐懼,終於哭了出來。

看著身體的一部份爛到快見骨,自己卻絲毫沒有感覺,再堅強也會被擊潰。

破布倒是冷靜下來仔細端詳她的手,最後發覺了一些特異之處。

「或許這就是解答......」他沉穩分析:「妳看,妳的手再怎麼腐爛也只到手腕這邊,之後手臂完全沒事,或許問題就出在新接上來的手,只要把手拿掉,腐爛應該不會繼續蔓延上去。」

話是這樣說,但,拆卸人的肢體可是這麼簡單的事?要是弄個不好出血不止那可不是好應付的;又,如果他的推論是錯誤的,就算拆下手掌依舊繼續腐爛,那可怎麼辦?破布苦惱地想著。

她也看得出他的煩惱,所以只是靜靜注視著他。

「拿掉,或者留著,唉,妳怎麼不吭一聲,這雙手又不是我的。」破布問她。

「我,我不知道......」她越說越小聲,看了一眼雙手,忍不住發著抖。

猶豫,在第三十隻蛆從掌心冒出頭來與其他二十九隻兄弟姊妹一起爭食搖擺時消散。

「拿掉吧。」她閉起眼,終於為雙手的命運宣判。

夜半,破布準備了一兩捲煮沸又烘乾的紗布,拿來捆傷口的;一把插在火裡燒個通紅的長劍,拿來灼傷口消毒的;一把火燙過的野戰小刀,拿來斬手的。

萬事俱備,只欠勇氣。

陣前殺敵,對破布來說是家常便飯,但是要親自砍掉愛人的雙手,就好像砍了自己的一樣心痛,所以他遲遲不敢下手,只是舉著小刀乾耗。

紙也是心懸在半空中下不來,已有過一次斬手痛不欲生的經驗,怎知還要忍第二次!

她也是發著抖等著那一刀。

不知是她心中期望還是時候已到,那雙手竟同時喀拉一聲斷萎,好像手腕骨折似突然垂下,好皮與死皮之間撕出裂隙,裡面有數不盡的白絲牽連。

兩人愣了一下,但破布隨即把握機會,抓起她的手用刀開始斬鋸。

就像看別人切肉,她竟然毫無痛楚,甚至連觸感都沒有,只有手臂被一股外力拉扯的感覺。

不一會兒一手落下,斷口卻沒有噴出血,另一手他甚至不用刀,直接抓起,手一扭就應聲斷裂。

破布將斷手扔下,用條破布拭去滿手黃水,之後拿起另一條乾淨沾水布擦掉她斷口處的肉渣骨片。

她依然沒有痛感,好像手原本就斷掉許久,只不過不小心跌進肉堆裡沾了滿臂碎肉。

聞到屍臭看見血肉模糊的殘肢,她胃一陣翻擁,忍不住偏過頭吐了起來。

大吐特吐,眼淚齊流,直到只吐得出燒灼的胃液,還有被劇烈嘔吐給擠出的眼淚。

直到手終於斷落,她才如夢初醒,感覺到失去萬能雙手的最深恐懼,還有那個可怕的念頭:

她再也不能跟他牽手了。

破布沒有想這麼多細膩心事,他檢查完她的斷口,發現斷口只有幾處流血,其他地方竟開始結痂長皮後才鬆了一口大氣,用熱水洗掉她手臂血跡黃水,再擦乾塗藥粉包上紗布,雖然最後一瓶消毒粉,僅剩的兩捲紗布都用盡,但悶在營火裡的燒紅長劍總算沒有用上,他十分慶幸。被火燒烙可不是普通的痛。

「怎麼了,會痛嗎?」他包紮她的斷口,卻發現她依然哭個不停。

她搖搖頭,卻不肯回他為何而哭,不過想想也知道原因,畢竟要親手看自己的手落下,誰都不能不動容。

他扶著她肩坐了下來,拍著她背,像在安慰嬰兒,又用手輕輕為她拭淚,好說歹說安慰才止住她哭泣。

「那,」他凝重地看著地上爛化的屍手,說:「這雙手怎麼辦?」

「埋了吧。」她閉上眼說:「那是莉莎的手。」

他一個人忙完時剛好趕上天色微亮,寒冬第一道陽光落在小小突出的土墳上,他砍下一段木枝,削皮後插在墳上。兩人都不識字,他只好用劍在木柱上刻出兩個手爪形狀權當標示。

紙在墳前低頭,忍住傷心,雙腕托瓢為姊妹的墳灑下鎮魂水,根據泰洛斯古禮,還要雙手合什為往生者祈禱幸福,但是她沒了雙手,自己的幸福更是飄渺不知流落何處,只能低頭沈思。

「妹,我們走了。」她只能說出這麼多,其他的話她不知怎麼說,只得在心中一一流過。

林入再林出,行行復行行,當天晚上他們來到一條流經森林邊緣的小溪旁,河的另一邊是條寬直大路。

他們處在最有可能被人瞧見的地方實在情非得已,因為他們已經餓了一整天,在看不到獵物的情況下破布只得在離溪不遠處紮營,帶著一截削好的短茅叉魚,趁著初雪未降、小溪未乾涸的時節,他倒是刺到了兩三條產過卵的溯溪鮭魚,雖然肉感粗劣許多,但是在趕了整天路卻沒吃上一口東西的兩人眼中,這可是難得的大餐。

她沒了手,只好靠他撕起燙熟鮮嫩的魚肉餵進她嘴裡,餓了一天毫不考慮形象,她張嘴就吃,吃飽還用舌頭舔舔嘴唇,意猶未盡。

看她好像丟開昨日的傷痛,破布疲憊的心情也高興不少,兩三下就將剩餘的鮭魚吃個精光,然後兩人肩靠著肩一起蓋同一條披風,坐在岸邊草原看著與瀰天冬霧捉迷藏的南天繁星。

滿月的夜,總帶了點意想不到的魔力,破布看著天空的星星,再看看紙白淨的臉,突然腦筋一閃想起一件事。

「哎,我差點忘記,妳腿傷紗布換了沒?」

她想想,然後搖搖頭,齊腰黑髮跟著柔順晃動。腿傷紗布需要每三天換新,要是太久沒更換,除了汗漬體垢滋毒,藥效也會消耗殆盡。她之前都是自己更換,但現下少了一雙手,這工作只能由破布擔當了。

他輕輕撩起她的衣擺,漸次露出一對裸足、白晰的小腿肚,還有裹著紗布的大腿。
這次可不像當初那樣粗暴,他紅著臉小心翼翼解開紗布的結,這該死的結卻打得爛緊,手指在她大腿上翻來覆去好不尷尬,他只好不停說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啊,妳腿別亂動,要不然我怎麼解結?會癢?那就忍著點吧。」第一個結,抓住扣環。

「哎,我說個故事給妳聽好了,怎麼樣?嗯,妳不搖頭不點頭我就當默許了,紙仙女的傳說妳聽過吧?哎呀,我忘了妳信月神,當然是聽過。嗯......那妳有沒有聽過這個傳說的續集呀?嘿,沒聽過吧,我來說說。」第一個結打開了,他思索著接下來要說的故事,不知不覺動作慢了下來。

「嗯,這個傳說有兩個版本,我只記得其中一個,所以就說這個好了。」

其實他哪裡不知道第二個版本,只是一想到內容就連講都不想。

「從前從前,紙仙女住在地月宮殿中,一直都是備受寵愛,無憂無慮地活著,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三隻她摺出來的百靈鳥,名叫『快樂』,『驕傲』和『依靠』,有一天她帶著百靈鳥偷偷溜出宮殿,來到重生的大樹爺爺身邊聊天,沒想到卻在路上碰到一隻野狼,野狼記得紙仙女是創造出牠的仙靈,但是他腹中的飢餓壓過尊敬,當紙仙女高興地向牠打招呼時,牠一口咬穿仙女纖細的腳踝。」

紙驚呼一聲,他繼續說下去,手邊的工作更慢了:「紙仙女呼喊:『野狼呀,你是我創造的生命,又為何要傷害我?』野狼回答:『原諒我仙女,可是我實在太餓了,看見妳光滑的腳踝令我情不自禁。』紙仙女大吃一驚,連忙甩著裙角將野狼甩開,慌慌張張逃開,但是野狼還是追趕著她,一口吞下落後的『快樂』鳥。」

第二個結解開了,破布發覺她的身子竟在顫抖,大概是天氣太冷了,他開始一圈一圈繞開纏腿紗布。

「紙仙女被野狼追進森林裡,飛得不夠快的『驕傲』鳥就被野狼咬在地上,吃了。但是野狼還是很飢餓呀,於是牠邁著更大步伐追了上來,『依靠』鳥為了保護主人,轉身擋在紙仙女與野狼中間,說:『要吃,就吃掉我吧!』,紙仙女想要將『依靠』抓回,『依靠』卻說:『主人妳不用擔心我,只要妳一摺紙,我又將復活。』,但紙仙女知道,就算再次摺出一模一樣的百靈鳥,也不再是她的『依靠』呀!」

紗布解盡,露出一塊黑色的痂和潔白肌膚,他細細檢查傷口。

「野狼的速度太快胃口太大,在紙仙女還來不及搶回『依靠』時,野狼就已將她吃進口中,然後一口咬上紙仙女的手。正當危急時刻,一名年輕獵人剛好經過,想也不想就將手中的擲茅打出去殺死野狼,救了紙仙女。但是紙仙女已經昏了過去,獵人就陪在仙女旁治療她,可是仙女畢竟不是凡人,她的傷勢不是用一般草藥就能瘉合,獵人抱起仙女往地月宮殿疾奔,希望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救回仙女。」

他檢查完傷勢,發現她的箭傷瘉合情況比預期來得好上許多,不禁呼了口氣。

「嗯,應該是不必再包繃帶了,幸好傷藥也不用再敷,要不然手上沒藥可真麻煩。」

「然後呢?」她急急問道。

「啥?」

「然後紙仙女跟獵人怎麼了?」她眼中爍著焦急的光芒。

他沉吟一會兒,緩緩說道:「後來,獵人到了地月宮殿外圈的玫瑰花叢旁,玫瑰花不歡迎凡人,所以化為火焰城牆禁止他進入,但是他為了仙女的生命,抱著她一股腦衝進火焰中,在身體化成灰之前終於將她送進地月宮殿。」

她聽到這邊,不禁倒吸一口氣。

「後來,等到紙仙女被月之女神救活後,她急切地想知道獵人的下落,女神只是哀傷地告訴她,那名年輕獵人已經化成一團灰燼了,沒有凡人能闖過玫瑰花叢後還活下來。紙仙女哀求女神將獵人復活,但是女神給了仙女一個條件,就是要將生命與命運與獵人共享,仙女必須失去仙格,落下凡塵成為凡人,終生尋覓那獵人,等到她尋回分出去的另一半生命,才能再回到女神身邊。

仙女毫不考慮就答應,所以女神將她放逐到凡間,帶著獵人的魂魄一起落下凡塵,分離。從此之後,仙女生生世世不斷轉生,只為了再次相遇那命定的獵人。故事完了。」說完,他卻發現紙的一對殘腕放在他手背上,緊緊將他的手按在她大腿上。

「好淒美的傳說。」她若有所思道。

「嗯。」他微笑回應,雖然他覺得這故事還好,他經歷過更感傷的故事,但他瞭解這故事對她的意義。

心中掙扎千百回,轟然崩裂,她抬起頭直視破布的眼。

「你說,我是紙仙女麼?」她的聲音帶著期望。

破布突然知道這個問題非比尋常。

月光,帶著魅人的魔力,落在她的臉上髮上腿上肌膚上。

「嗯。」深思良久,他點點頭。

「那,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他麼?」

他當然不會說「不」,但那個「是」也卡在喉嚨中好久才道出,因為慎重。

因為這是跨越門檻的一刻。

兩人的姿勢,她的手,她的眼神,還有她臉上的緋紅,算是邀約嗎?

一片雲移開月角,月光緩緩暈往她大腿根。

他想起一個謠言,據說泰洛斯姑娘只會穿好幾層的外衣和褻衣,下身是不穿底褲的。

他媽的這謠言說對了。

他克制不下衝動,一個激動吻上她的唇。

「我是妳命中注定的戀人呀!」他嘆道。

「我們這輩子是分不開了。」她開心咯咯淺笑。

一陣霧氣滾過兩人身旁,等到夜霧飄遠後,墨綠披風已攤在草地上為床席,而她深紫色單衣是他們的暖被,衣物披散一旁,破布擁著她的身,細碎親著她的臉、耳、髮和裸頸。

她鼓起勇氣主動邀請,但在裸裎相見時卻又分外扭捏,因為她的身子除了姊妹們之外,從沒有他人見過,更別談她也沒看過異性裸身。

男女最親暱的情事,她偶而聽莉莎侃侃談過,每每羞得她面紅耳赤,卻還是要掩面聽完,夜深綺夢中總有那繪聲繪影幻想中的畫面,常常就看著愛琺的安詳睡臉,想像那禁忌的情節,輕巧撫弄取悅自己,只是沒想到在這茫茫荒野中,竟是她主動牽他的手踏入這國度。

男人的身體會發散讓人昏眩情惑的體味,她覺得口乾舌燥,對著他的視線掃到哪,她的身子就灼燒到那裡,她只有下意識地扭起身子避開。

破布輕笑一聲,伏上她的身。

破布在她耳邊輕呵,迷亂唸著她的名,她只能殘斷雙腕環起他的頸,以「愛你」兩字回應他的呼喚。破布的手或輕或重撫過她的胸口,傾聽她亂撞的心跳;托起小巧渾圓的乳房感受她的圓滑,眼光讚嘆;雙手順著小腹柔細的線條承起她的腰,悄悄移到她臀後,雙手托住。

透過兩人交疊的胸,她可以感覺到破布如大鼓打上蹦下的心跳,但她也不遑多讓。她緊張得只能不停呵呵喘氣,要是個不小心說不定都把心給呵了出來;雙腕越發緊扣他的脖子,要是她的手還在的話,現在十指早就把他的背抓出幾十條痕來了。

終於,兩人依著身體本能準備好一切,她害羞地閉上星眸,迎接。

只有小時候的一場經歷可堪比擬現在心情,那是她第一次將紙鶴化為真鶴時,看著白鶴脫手飛出。

所以在破布大力進入她時,她選擇一樣的反應--輕聲驚呼。

好像失去什麼,又好像獲得什麼,她在人生的路上選擇了一條新的分岔,她緊閉雙眼,深怕一張開就失去聯繫,在狂喜與撕裂痛苦的迷濛中只記得哼哼呼喊他的名,宛如一道咒語;雙腕雙膝緊攀,腳指拱曲,就像緊抱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不遠小溪的流水聲幻化成海浪崩岩的澎湃,激上岩壁又緩緩落下,海濤激烈撞入、裂開、啃食她的心智,一波比一波高起的浪潮,讓她感覺靈魂彷彿被撞飛出來,飛上夜空與另一個溫暖魂魄融合,搖晃飄盪。

這就是合一的感覺嗎?她無暇思索答案,她只是單純地感受,腰身弓起,回應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只眨了一眼,又好像過了數夜,她不清楚,她只模糊感覺到一層高於一層的悸動。海嘯般的快感在最後一刻從山嶺頂潰堤,順著山稜崩擊下來,掩埋了她的所有思緒,她只能原始地哭叫、顫抖、緊抱唯一的依靠,激動中一口咬上他的肩頭。

終於,終於,身內強烈的抽動和撞擊在他深嘆一聲後回歸天地初始的靜默,他與她的身子佈滿一層晶瑩如鏡的汗珠,好像兩人穿過幾百群濃霧,她眼睜開一縫,適應月灑下的強光,在銀色世界中新生的她第一個望見是他剛毅深情的臉龐,還有兩人泛滿緋色的身子。參雜著喜悅、失落與命定終生的複雜,她不禁在他懷中哭了出來。

「痛嗎?」他起手拭去她臉頰上的汗與淚,心疼地問。

她一個勁地搖頭,她嚐過更痛苦的傷害也沒流下這般深刻的淚,她的眼淚是與過去離別而灑,這點男人永遠不會明白。

他誤以為她不好意思明說,而夜的山風強勁吹來凍骨十分,他見情況輕道:「起來吧,要不然等汗乾了會著涼的。」

她卻緊抱著他阻止他的抽離,聲調激動地說:「這樣就好,別離開我......」

「這樣妳會著涼的。」他愛憐地撫摸她的手臂。

「......讓我任性一次就好。」她回答。

所以,他整晚擁抱著她,用他的身軀為她溫暖,為她屏去外界的寒意。

等到天空漸次亮起,他們裸著身站在溪旁,他舀起水沖洗兩人的身子,拭去昨夜激情留下的汗漬草屑,照顧失去雙手猶如廢人的紙。天地瀰漫灰霧,莽莽山河,他們是人類初始的那對男女,遺世獨立,只有彼此。

第一瓢當頭淋下,趕走她腦袋中的瞌睡蟲,還惹得她尖叫一聲,身子一縮靠在他胸膛上,他見狀不禁哈哈大笑。

「喂,這樣很冷噎!」她賴著他撒嬌。

破布拍著她濕透的髮和纖細的頸子,像在安慰小女孩似,只是傻傻地笑。

沒理她,第二三瓢嘩啦啦下來嚇得她尖叫連連,躲進他胸懷中避開冰水,破布也沒顧忌,接下來十幾瓢一起洗,兩人淋得像落湯雞。

「接下來的旅程,」破布拿一條濕布擦拭她的身子:「大概只要七天就能到最後的目的地了,那時,阿馬空會設法保護我們。」

「我,我不知道,」她打著哆嗦看著他手柔和的移動,布巾汲去胸口上的水珠:
「一切都看你的決定......喂,別摸那裡,這樣很癢......喂......嗯......」她紅著臉越說越小聲。

他啞然失笑,越是這樣,他越要捉弄捉弄她。

「還痛嗎?」

「什麼?」甫說完,緋紅襲上臉蛋,她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當然痛呀,拿根棒棒在你肚子裡戳呀戳攪呀攪怎個不痛?」

才落嘴,又發現講得太露骨,他尷尬地別過頭,她則是害臊地低下頭嘻嘻笑。

不知道是誰被捉弄。

破布看時間不早,將棄滿地的衣物一一撿起,在她的解說指導下一件一件穿回她身上,最後腰帶的大結他怎麼都打不好,她只好一臉莫可奈何,讓衣結鬆垮垂下,不予理會。

破布快速著裝,翻起露營鍋瓢塞進包包,地上披風一收,拍去塵土草葉後披在紙身上,繫緊絲帶,一股混合汗腥、體香和男人麝香的複雜味道飄進她巧鼻裡。

轉眼間一切就緒,立刻出發。

他牽起紙殘餘的腕部,手指遠方起落的綿延山巒,說:「再往南我們就出西方黑森林了,只要翻進山脈,阿馬空住的小村就在第八座山後。」

遠山還埋在霧幕雲柱後,但她看得到極遠的希望,她加大步伐拉近彼此距離,頭靠在他手臂上,濕潤的髮黏貼在他衣袖上,他伸出手臂勾起她的肩,扶持住她。她感覺到男人透過來的體溫。她露出尖尖小虎牙,傻傻地笑。

兩人一起走。

從前,她學會用笑掩飾心情,用笑容抵禦世界的殘酷,現在,她重新學會用笑表現失落已久的心情,她是天底間最幸福的人兒,她知道,所以她開心地笑。

死靈師--紙(下4)

「該死,你沒有說她早就給廢了!」阿馬空反覆思索破布死後告訴他的兩人逃難史,從愛琺找破布相助,到破布揹著紙逃進大森林為止,他發現破布根本沒有提到紙的特殊能力早就消失的事。

他有種被人利用的感覺。

「你也沒說你竟會這樣待她。」破布的靈魂飄在他身邊,對他怒吼。

深夜時分,那女人蜷在布幔另一邊的床上假寐,他可以從她靈魂中的緊張兮兮得知。

阿馬空憎惡地怒視破布:「你知道我的個性,老友,你要我照顧我的仇人,可以,但是要有相對的報酬。我家不開收容所,我也不信月神,我更不搞慈善事業,如果要一個天殺的白吃白住還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的感覺你有沒有想過?」

人鬼之間的對話只有他們彼此得聽到,所以阿馬空根本不在乎紙是不是醒著。

「你真是自私,我看錯人了。」破布瞪著兩隻白眼,蒼白的臉頰竟泛出活人才有的血紅。

「我自私?你知不知道那婊子害死多少人,裡面包括我的摯愛還有我的好友,然後你跟我說我自私?要不是你捨命拜託,要不是我期望她身上還有啥有價值的東西,我早就把她丟出去餵死人了!」他激動地說。

「她會遭遇那些事是她能決定的嗎?要是她事先知道她的決定會造成這些後果,她不會再犯一次!」破布也一起激動起來。

「你死太久腦筋僵掉是吧?她以為後悔就能怎麼樣?流幾滴眼淚說幾句抱歉就能讓時光倒退死人復活?哈,真是好笑。如果她會後悔,為何一開始不想想她的任性會造成什麼後果?」阿馬空一席話反駁破布的假設。

「作錯事又怎麼樣,她也努力在改進自己的行為,想彌補自己的錯誤呀!難道說你這輩子就沒犯過錯?」破布火氣罵著罵著就出來了。

「偏生她犯的錯剛好害到我,而她又落在我手裡!『後功不補前過』你沒聽過?她作什麼努力想贖罪干我啥事?她能不能使出摺紙能力對我才是最重要的,其他我沒計較就很寬容大量了!」

「說穿了你只是想利用她,別找這麼多理由!」

「你怎麼想我管不著,反正現下她要怎麼樣是我的事,你乖乖閃旁邊看。」他做出殘酷的結論。

「媽的。」破布咬著牙,慢慢透進空氣中,消失。

阿馬空憤怒地支起身子走到爐火前。

炭火紅通通地燒,他心中怒火也不遜於此。

他當然不滿破布沒告訴他詳情,但還有不同的感情在胸中醞釀,一種非常複雜矛盾的心情。

他討厭泰洛斯人,泰洛斯人天生低賤,就像奧夫卡帝政時期,長短褲派互看不順眼一樣;他更討厭害死他所有至親朋友的仇人。

那個嬌嬌大小姐--紙剛好兩項兼具,更讓他無以復加地厭惡。

但是,看見她又讓他聯想起那時與莉莎的一切甜蜜,還有破布託付給他的誓言,藉著「點鬼簿」嚼食破布的眼珠,讓他看見了兩人共同犯難扶持的一幕。

所以,能讓她住在小屋裡,還有得吃穿,算算真是他仁愛有加,以及破布捨命央求還有他垂涎她的神秘能力,否則早就了結這天殺禍星。他心中想著這樣的念頭,自我掩飾那股不知如何敘表的矛盾心理。

但是要他神色溫柔地待她以取得她的好感,使她心甘情願施展能力給他看,著實讓阿馬空天人交戰許久。

如何在一名他討厭至極的仇人面前和顏悅色?

不要把她當人,把養她當成養寵物,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他沒養過寵物,但是他曾跟一名養狗師傅的魂魄聊過天,知道些簡單的概念,例如幫小狗蓋個小房間讓牠遮風避雨,定時餵牠,多多摸牠的頭,這樣牠就會對主人順心從意,加以訓練之後要牠東就東,要牠西就西,看見主人就搖尾巴,就算心情不好踢牠洩憤,過個一會兒牠又會搖著尾巴回到主人面前。

她當然不是狗,所以在方法上略微調整,但是基本方法沒改多少,總之,把她當成貓狗在養就舒服多了,最少最少他能藉此說服內心滿腦子的不爽,因為一旦看見她的感激笑容,他就會想起莉莎消失前的那一刻,俏臉上的黯然笑容。

所以,有那麼一段時間,他還真的對她真心微笑過。

不過,當她知曉他的企圖時,她臉上警覺的表情讓他從遊戲的幻覺中清醒。

大半年前第一次見面時,她的心靈還像幼兒般天真、不設防、自以為是;現在一觀,卻發現她的靈魂竟浮出如同荊棘的心之屏幕,大概是經過不少事的歷練讓她心靈成長了吧。當他撕破臉向她吐實時,如果在大半年前,她大概會不知所措地大哭或怎樣的,但現在她卻冷靜接受這個事實--她的存在建立在她的利用價值之上。

當時,她只是稍稍退了幾步,用敵意的眼光看他,輕蔑地說了一句:

「到頭來,我只不過是件工具,所有人都在利用我!」

說罷,她退回床上用被子環著自己,憤怒瞪著他。

哼,既然要這樣玩,我們就來玩一玩。阿馬空回瞪她。

他打算跟她玩個遊戲,運氣好,他能得到他所要的,運氣不好,這也只是一陣愚弄,無傷大雅。

隔天一早,他搬張椅子坐在她床前,機靈的她迅速坐起,鐵鉤緊拉圍身薄被。

「昨天那席話我想妳也聽真確了,不如我們做個買賣吧......」

「不要。」她生冷打斷他的話。

「妳有什麼立場拒絕?妳想不想找回妳的大姊?」他假裝起一臉怒容。

她沒有回答,但她的靈魂出現一陣動搖。

「妳離開這裡之後真的想當千人插萬人騎的母狗嗎?」狠狠地辱罵,敲毀她的自尊。

她依然沒有回答,但眼神中透露出答案。

「妳不想,那妳要用什麼過活?一個雙手沒了的廢人能做什麼?」

她不甘地閉上雙目,向現實低頭。

「我老實講,我非常討厭妳。」他繼續話題:「但我對妳的能力非常感興趣,兩兩相較,興趣還是佔了上風,所以這個買賣我做定了。」他摸著鼻子,說:

「首先,我會全心全力幫妳找回妳失去的能力,而我只是在旁邊做紀錄,這對妳只是有利無害,對我也一樣。」

「你只是想利用我而已。」她縮在被子裡獨露雙眼,冷冷回應道。

「哼,人和人本來就只有互相利用,我利用妳妳利用我,妳快樂我快樂,大家皆大歡喜,難道妳到現在才體認到嗎?」

她偏過頭,而心中浮現的卻是破布開朗的笑靨。

「那你呢?你對莉莎也是互相利用麼?」她這次倒是答得相當犀利。

「當然。」他略施小謊。

她哼了一口氣,想當然是為莉莎的癡情抱不平。

「另外,我也會在事成後告訴妳要用什麼方法找到妳大姊。」他撒出最香的餌。

她渾身一震。

上鉤了。

「你說什麼都是騙人的,你說大姊活著只是騙我,你說你有方法找到大姊當然也是.......騙我的。」她用起最大的心機,分析阿馬空的話。

「好呀,如果我是騙妳的,妳就什麼損失都沒有,反正妳也沒啥可以損失了,而且就算妳少了這個目標,妳還有許多事要完成勒!例如完成破布的遺願,所以妳沒理由拒絕我。但是,」他彎身向前,臉靠得極近,呼氣幾乎吹在她臉上:「如果我沒騙妳,妳大姊真的活著,又如果妳大姊現在過的是生不如死的生活,妳沒有去救她,那妳的損失有多大呢,妳的悔恨有多大呢?好好想想。」他略一分析就反駁了她所有的話。

「我......」

阿馬空可以感覺到她的心思紊亂得像糾在一起的絲線。

「我什麼我,要,或不要!」他加緊收網。

呼吸漸急,最後帶著哭腔說好。

她屈服了,阿馬空心中欣喜。

從那天開始,阿馬空擺了幾十張紙在桌上,要她試著折一隻什麼都好。

她用義肢摺出穿了好幾個洞的紙鶴,就像當時折給老頭子的那樣。

當然,什麼都沒發生。

阿馬空也不感意外,他拿起她摺的紙鶴仔細端詳,甚至施了幾個偵測用的法術,卻查不出任何異常,根本只是一隻普通至極的紙鶴。

不過這情形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接著拔了紙一根頭髮,將頭髮餵給「點鬼簿」,期望簿子能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簿子像往常那樣翻動,停下,然而又是一片空白。

早在他救活紙的那一晚,他就試過點鬼簿,沒想到當時出來的結果竟與大半年前一樣是一片空白,經過一兩天的破咒、除魔及解除法陣處理過後,測驗的結果竟然還是一樣。

這代表一件事:紙的靈魂,要不是被極端厲害的魔法之幕給屏蔽掉,讓他的破咒術都無用武之地,要不就是紙她根本沒有靈魂!

但她身上的確有靈魂的律動,這是可觀察的事實,所以後者絕對不可能。

第一種可能性卻也是疑點重重,如果她身上竟有如此厲害的魔法之幕,讓他無法使用點鬼簿來探查她的底細,那為何它無法屏蔽最基礎的靈魂偵察?

更何況,紙身上完全聞不出魔法沾身的味道,如果要遮蔽這麼強大的屏幕,讓人察覺不出來,就需要另一個小屏幕來覆蓋,然後又需要更小的屏幕來掩飾先前屏幕的味道,這樣堆疊掩蓋,最終一定有個小小的護幕,這就是一連串護幕的罩門。這就像說了一句謊話,需要十句謊話來圓謊,然後又需要一百句來圓之前的謊,只不過順序反過來了。

所以當他用盡各種法術尋遍她全身上下,卻絲毫嗅聞不出任何神秘力量時,第一種可能性也被推翻了。

一定有第三種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就是紙之所以能後化紙為物的關鍵。

但在他做了三天的實驗與觀察後,他依然毫無頭緒。

在此期間,她也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

「你是......死靈師?」她在他使用驚懼之眼檢查她的恐懼感官時問道。

「怎麼,破布沒跟妳說?」說出口,才想起她與破布在某個死靈師手下吃過很多苦頭,破布自然不會把阿馬空是死靈師這種事告訴她,讓她心底恐懼。

看來這一連串的檢查動作跟她在「大院子」裡受到的檢查如出一轍,所以她才能推斷出他的法術派別。

「破布跟妳遇過的那個死靈師,如果我沒想錯的話,應是藍多家族的巴伯藍多,那老頭在探測與週知的領域上是三流角色,他不會看透生死,他也不會通談鬼魅,他只會玩屍體。」一想到莉莎的屍體被巴伯藍多拿來利用,他的心中就一陣憤怒。

提到屍體,她的臉也是一陣陰晴。

「我們的買賣又多加了一項好處,就是拿回妳的能力後,能好好找他一番霉氣。」

兩人只有在這點倒是立場一致,在其他地方,他們就是互相傷害的競賽對手,沒有肉體暴力,他用冷淡的言語和霸道的態度對待她。

吃飯時,他擺明著用強餵的,紙只能像被填鴨似地被「餵食」,而她滿眼怒意看著一匙匙麥粥餵進嘴裡,有一次她拒吃,結果他一臉笑容地將盤子拿起,摔進火爐裡,從此後她不敢不吃;但幫她更衣時卻又特別輕柔,臉上泛出的是細膩與專業,不知是什麼原因,他一旦碰到她的身體,就會不由得想起莉莎,所以下手輕了些。紙困惑於他反覆無常、一會兒粗暴一會兒溫柔的態度,本是想自行更衣,指因為她的義肢無法做到如此複雜的工作,她只得放棄,讓這個陰晴不定的怪人為她穿衣。

他偶而展現溫柔,但口頭從不仁慈,把她當小狗似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每天折個十幾隻紙鶴,摺到最後堆滿桌子,她盡心盡力地摺紙,只為了回復能力。

與半年前的目的不同,她這次是為了將能力用來找尋與自立,不是為了苟且偷生,所以她才能忍住阿馬空的羞辱,低頭追尋那失落的能力。

但仍是毫無進展。

實驗開始的第八天,她摺出第一百六十隻紙鶴,完美無缺,折痕工整,但是依舊沒變成活的鶴。

阿馬空已經開始失去耐心,他的論文書上記滿了從開始到現在所有的理論與實驗記錄,但是化紙成物的謎題依舊埋藏在秘密之海中。

他拿起那隻紙鶴,仔細端詳,端詳。

然後捏成一團廢紙,扔在她面前。

「廢物。」

她的下唇咬得泛白,杏眼漾著怒意,忍住沒有爆發。

夜晚,爐火紅光照耀下,他執著羽毛筆書下今日實驗結論:「使用憤怒以激發其潛能之實驗失敗,可能憤怒情緒與其能力無關,或強度不夠,擬採用更激烈之手段刺激提高其憤怒程度。」

甫落筆,一抬頭就見破布憤怒的蒼白臉龐,原來是來興師問罪的。

「如果我能拿刀,我想都不想就砍死你。」破布的魂魄只能在阿馬空周圍三呎的方圓外遊移著,鬼魂衝不進死靈師佈下的隔絕圈。

他大笑一聲,用活人也可以聽到的聲音向破布說道:「怎麼,我又哪裡礙到你了,破布老友。」

「裝得真是一臉無辜呀,阿馬空。」破布咬著牙說:「看你是怎麼待她的,你跟我死前的約定都當放屁?」

「破布,你真是死越久腦筋越僵呀,如果我不這麼刺激她,她能這麼努力陪我玩這個遊戲嗎?」

這麼說話是有目的的,他感覺到布幕後面那女人豎起了耳朵聽他說話。

破布不知有異,大罵:「遊戲?你把她當遊戲?你把我最放不下的她當遊戲玩?」

「破布吾友,」阿馬空改用活人無法聽見的鬼音告訴破布:「我這樣做有不得已的理由,請你相信我的原則,我說到的誓言,就會做到。」

但是才說完那句鬼話,他隨即改用死人聽不見的聲音,說:「哼,你這樣講我根本不痛不癢,儘管罵呀,可惜那婊子聽不見你的英雄救美,要不然她準會感動得哭死。」

沒頭沒腦說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其實就是為了釣她上鉤。

破布根本聽不見他說的人話,只是以一副凝重的表情望著他,嚴肅地問:「什麼意思?」

「傭兵,絕不會對不起兄弟,你忘了這句話嗎,破布?」他說的話紙聽不見。

「兄弟?」破布閉目思考好一會兒,心思滿緒地說:「是的,兄弟。」

阿馬空微笑地看破布緩緩消散在空氣中,切斷雙方的聯繫。

而房間角落那女人,也確實聽到他與破布之間的談話。

隔天清晨,他照例叫她起床,拿著一疊紙放在桌前要她繼續摺。

紙坐在桌前,一雙鐵鉤停在淺黃色的粗紙上好半天,卻是怎麼樣也摺不下手。

阿馬空可以感覺到她內心中的天人交戰,像是兩條巨蛇在互相齧咬廝殺著。

「你昨天......」九天以來第一次,她主動開口提問:「你昨天,跟誰說話?」

「我跟那個死人聊天,妳有必要知道嗎?」

「你在跟『他』說話,是麼?」她抬頭,眼中泛著一絲希望的淚光。

「是。」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

她的身子晃動一下,鼓起勇氣下定決心,戰戰兢兢地問:「那,你能讓我,再聽一次他的聲音,好麼?」

幾乎是哀求,堅強的心靈之壁終於融穿一個大洞。

「可以呀!只要妳摺出隻飛鳥來作數。」

這句話給她希望,給她打從心底努力的動力。

她二話不說,立刻動手。

一隻小巧的紙鶴摺成,這是第一百六十一隻,阿馬空緊張地看著紙鶴。

她輕輕舉起手,那是阿馬空參詳大半年前第一次看她化出活鴿時的心得,她的能力與這個手勢有著必然的關係,所以他曾花了四天嚴格訓練她擺出這標準手勢。

就像捧著一朵珍貴的蓮花,獻給帶來生命的諸神,她以義肢鐵鉤乘起紙鶴,滿懷著期望端給阿馬空,等待奇蹟。

一會兒。

什麼都沒發生。

他索然提起紙鶴,然後扔在桌上。

「又失敗了。」

阿馬空氣憤一拳搥在桌上,紙鶴挨揍似彈了起來。

她宛如喪家之犬縮在椅子上,顛聲細語:「拜託你,我只求你這一次。」

她心中的那道牆徹底崩潰,靈魂燃燒著急切的淚水。

「讓我再跟他說一次話,一次,就好。」她哭道。

她終究只是個普通女孩,她想家,想親人,想追回那份思念。

他大笑回應。

「妳知道嗎,就死靈師的哲學看來,生死的界線在於是否被遺忘。破布還活著,因為還有妳惦念著他;而妳,已經死了。」

對死靈師而言,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全世界都漠視那人的存在,視為無物。

「我不會答應一個死人的要求。」他嘲笑她。

驟然停住哭泣,她像被雷擊中般呆愣,然後心死。

這席話說得有點過火,說不定會得到反效果,阿馬空心中盤算,但是不說又無法一吐實驗失敗的悶氣,想到如此作弄人竟能得到些許快感,心中一陣舒暢。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

他從不知道女人的復仇可以如此絕對。

午餐,一樣煮著爛熟的馬鈴薯粥,兩人坐一樣的位置。阿馬空拿起湯匙,宛如支配主居高臨下舀起粥遞到她嘴邊,但她不吃。

他看不見她的靈魂情緒,就像在俯覽黑不見底的深淵,沒有起伏。

她不肯開動,兩人就僵在那裡。

過了半個時辰,粥都冷掉了,她就是不肯開口。

阿馬空知道上次摔盤子嚇人的方法這次絕不管用,所以放下湯匙自顧自吃起冷粥。

食畢,她還是像座雕像直愣愣看前方跳躍的爐火。

阿馬空肚中裝滿馬鈴薯,心中填滿等量的不爽,想也不想低聲怒道:

「要我強餵妳,還是妳要像隻狗一樣舔盤子?」

他說錯話了。

因為她真的雙手支撐,彎下身來,舔食。

狗一般吞食。

女人的報復無關暴力,而是精神的折磨。

她像狗一樣大口大口吞嚥冷粥,不管嘴邊髮上沾了多少粥液,她只當畜生般啃著。

阿馬空想轉開頭卻發現辦不到,他被詭異的恐懼擄獲。

她的靈魂豎起一根尖銳的思緒之針,賭氣與報復戳刺著阿馬空的心神。

吃完,面無表情地伸手一抹,將滿嘴粥碎擦去。

下午,她呆板地摺起一張又一張爛紙鶴,完全沒聽阿馬空說什麼。

其實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摺出好幾十隻上百隻紙鶴,默默。

等到她摺完所有的紙,小桌子也被成堆的紙鶴給淹沒了,她冷漠地一掃,將紙鶴全
撥到桌底下,冷淡道:「滿意了吧。」

然後將雙手義肢粗蠻地扯下,丟在桌上。

他們彼此試探觸怒對方的極限。

他快抓狂了。

從來只有他要脅別人,沒有別人敢要脅他。

看著四下散落的紙鶴,他想到一個故事。

一個破布說過的甜蜜故事。

他要好好報復她的冒犯,用精神暴力。

「妳聽過紙仙女的傳說嗎?」他沒由來地冒出這句話。

當然是聽過,能夠使用與紙仙女同樣能力的泰洛斯女人怎沒聽過這個故事。

「那,妳聽過傳說的結尾嗎?」

她眼神閃過一瞬震動。

破布曾經和他提過,兩人在定情的那夜,破布曾經講過紙仙女傳說的結尾,安慰剛失去雙手的她。

但傳說的結尾有兩種版本,破布只講過其中一種,他今天就要補齊第二個。

「話說紙仙女替月之女神造出人類後,」他不慌不忙跨過滿地紙鶴,坐回書桌大椅:「月之女神在地上整理出一個樂園,提供所有被造物安居的家,而人類被安置在樂園的正中央,與世界老樹比鄰而居。」說到這邊,都與另一個版本一樣。

「但是,人類天生不知滿足,他們更想攀過護衛月之女神宮殿的火焰玫瑰叢,住到月光滿盈的地月宮殿,享受更大的幸福。」

紙發現這個傳說版本與破布告訴她的有些出入,竟也耐下性子傾聽。

「後來呀,初始的第一個男人找到了紙仙女,想要說服她讓他進入女神的宮殿參拜女神的儀容,紙仙女當然不能答應,因為沒有任何生靈能進入月之宮殿。但是男人不死心,他花了好幾個月思索怎麼突破那圈粉紅柔軟卻堅韌無比的玫瑰花叢,終於,他發現了那個秘密。」

他故意暫停話頭,讓她心中的好奇之焰更盛才接著說下去:

「一日,他與紙仙女閒談,在言語間他套到一些蛛絲馬跡,他假裝不經意問下去,竟得知了紙仙女與玫瑰花叢最害怕的事物:茅。」

紙臉色一變,她聽出一些淫靡的弦外之音。

「是的,『茅』就是她們的弱點!哈,男人聽到後真是欣喜不已呀,於是他興沖沖回去打造了一支『茅』,在某天趁紙仙女沒有防備的時候用『茅』征服了她--」

「你騙人!破布他根本不是這樣說!」紙用斷腕摀住耳,拒聽。

「哈,我說的是另一種版本,我想破布也不好意思說吧。」他繼續說下去:
「征服了紙仙女,他用茅抵著面色紅潤的仙女穿過粉紅玫瑰叢,在她的引導之下進入月之宮殿,他甩下虛脫的紙仙女,持著茅進入宮殿最深處找尋女神的身影,他原本只想單純地敬拜,但是當他看見神聖清秀的月之女神時,他情不自禁地用茅刺傷月之女神,羞辱了月之女神的純潔!」

她大聲尖叫,想要蓋過他的聲音,但這都是枉然。

他提高音量大喊:「哈,之後,月神難過地從傷口取出茅頭,茅頭化成一名女嬰,她就是生生世世代表月神降世的見證,而對男人,月之女神羞愧地避頭就走,男人追到殿外只見女神踏著月光回到月上;而紙仙女則被女神留在地上,」

他緩慢地一字一字說出最後的結尾:「女神為了懲罰紙仙女洩漏的天機,將她打入凡塵,要她被所有的男人之茅所戳、攪,一世一世流轉人間,只為了用身體贖罪,期望有一天能夠再次被召回月亮!」

她的尖叫宛如破碎的水晶,伴著不斷搖頭所淌下的淚水,否認她聽到的一切。

「所以說,這就是紙仙女最後的下場呀,哈哈,原來紙仙女竟是史上第一個婊子,真是有趣,妳說對不?」他暢快說完。

「騙我!你都在騙我!」

阿馬空冷哼一聲,不屑地說:「另一個版本不過是騙小孩的幼稚玩意,這,才是真實。」說完還不自禁笑了出來,哈哈大笑。

這一點也不好笑,這樣作弄我很好玩麼?!她吶喊。

當然。他回答。

她恨不得衝上去給他一拳,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

那個深埋在心之谷底最美好的回憶,被狠狠玷污了,她卻沒有選擇不聽的權利。

母親向她唸過的床邊故事,破布向她補充的淒美結尾,都被他踐踏了。

那個小小的、收在掌心呵護的心之秘密,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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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永遠忘不了那段旅程,忘不了那個故事。那是她心中最深處的小盒子裡珍藏的回憶。沒有人能明白這個故事對她有多重要,傷害這個故事,就是撕裂她依以生存的信念。

那時,破布帶著她在西方黑森林最西緣向南逃竄了三天,他們在毫無道路的森林底穿梭巨木樹根和淙淙涓流,她在修養後可以一拐一拐地走路,破布終於卸下重擔,改由扶持同行,雖然行進速度依舊緩慢,但總是比揹著逃好得太多。

紙為了方便行動,將窄口的袍擺割開一道長口,雖有些不合於禮,但在此非常時期她也顧不了這麼多。

有了破布一路陪伴,她漸漸看淡失去愛琺的悲傷,她知道破布說愛琺還活著只是安慰她的謊話,但她沒有戳破。

人都需要安慰以度過一切絕望,不管安慰的話是真是假。

雖說強壓下悲傷,卻不可能一輩子自我欺瞞,就在某一夜,她崩潰了。

當時,他們露宿林底,破布在東北背風面的樹底升起營火,地上散著吃完散扔的兔骨,她頭靠在破布大腿上睡著,而破布背靠著樹幹淺眠,兩人共披一條墨綠披風。

寒風從她裸踝灌吹進單衣裡,她本能地縮起腳抱在懷中避寒。

睡正香,卻被一種「得、得」的聲響干擾,讓她睡得很不安穩。她不知道這聲音的來由,只覺得心煩,好像有某種感覺在流動,就像一條蛇纏緊她的心窩,令她心悸。

然後她的頭栽在地上。

猝然驚醒,她一時間還迷迷糊糊搞不清狀況,但發現原本枕著的那個人已無影蹤,讓她睡意全消,她警覺地展開身子睜開雙眼。

破布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不見人影。

她撐起身子,用無傷的腳站起,環顧四周卻啥都沒看見。

營火只剩將盡的垂死焰舌稀疏冒出;身邊黝暗包圍,除了隱約可見的樹幹叢影,其他一切皆隱入黑暗,這時她與瞎子沒啥差別。

起先她安靜地圍緊墨綠披風,靜待破布回來,但是等了不知多久,四周沒有任何動靜,連個聲響都沒有,彷彿全世界的聲音都已死去。

她受不住這死般的寂靜,終於興起找尋的念頭。

「破布?」她心怯地舉起手向前探索,想要藉著觸摸找到她唯一的依靠。

跌跌撞撞地遠離營火,她忍住傷腳火灼的疼痛,摸著樹皮從一棵樹渡到另一棵樹下,心慌地小聲呼喚她的保護者。

背著營火走離安全範圍是很危險的,當她轉頭回望營火卻只發現一片漆黑時才想起這個常識。

她完全迷失在黑暗的樹海中,不知怎麼尋回紮營處。

她呆愣一會兒,強自鎮定冷靜思索,想靠著方向感走回去,走了半天卻發現完全迷了路,她才驚慌地運用記憶中走來時沿途的觸感倒推來時路,但她發現怎麼每棵樹的觸感都如斯相像。

最後,她害怕地蹲坐在地,用披風隔開越來越逼人的惡寒。時間失去意義,她只能用自己狂亂的心跳默算時間的流逝。

她覺得自己實在愚蠢,只希望能撐到天明讓破布尋找到,她現下只能信任破布了。

但她的如意算盤錯打了,因為她聽到某道熟悉的笑聲從不遠處幽幽傳來,笑聲中帶著輕微咳嗽。

「驚喜?」嘿聲一笑。

追殺他們的死靈師!

她本能地轉頭面向聲音來源,卻看到面前兩道青光。

她一時間還沒能理解那兩道光是啥東西,但等她定睛一看,才知道那竟是骷髏兩眼爆發的幽光!

原來是一個骷髏一樣蹲在她面前,歪著頭瞧她,說歪著頭,倒不如說提著頭。

她顧不了腿痛,赫然起身拔腿就跑!

娜娜亞的骷髏緊跟身後,宛如趕獵追其蹤跡卻不襲殺。

「不要!」紙的慘叫聲響遍森林,她發足狂奔想要擺脫惡夢,但徒勞無功。

奔到半路她絆了一跤倒在地上,伸手一摸竟摸到溫熱血跡,原來是大腿的傷口裂開,她痛苦地蠕動向前爬,只想逃命,卻撞在一人腳邊,那人蹲下身來看著她。

愛琺帶著文靜的微笑,露出兩個淺淺酒窩,像平日一樣面對紙。不知為什麼愛琺身上帶著冷蒼的白光,讓紙看得一清二楚。

愛琺伸出手輕柔撫摸紙的臉龐,睜開雙眼。

哪裡有什麼雙眼,愛琺眼窩只剩兩個窟窿,湧出兩道血淚,眼眶中還落出淚似的蛆蟲,滴在紙臉頰上。

愛琺死了。她背脊汗毛直立,身子不知那生來的大力,一個彈跳竟站了起來,還帶著餘力將愛琺的屍體推倒,拔腿就跑。

她跑,掩面哭泣,穿過不知多少林木,然後瞥見火光。

營火旁站著她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背影,她下意識跑向火光,飛蛾撲火。

「破布!」她踉蹌抱住破布的背,錯亂失序地大喊:「怎麼辦,她她她她,她--」

「怎麼了。」他問。

「我,這我,她,她死了!」語無倫次地說話,只想告訴他真相,卻結巴得拼不出成句的字。

「他死了?誰死了?」破布僵硬地轉身。

「你是說我死了嗎?」他說著習以為常的毒舌話,但一不小心竟將下巴掉了下來,打中她的額頭。

他也死了,而且整顆頭像被鐵鎚砸爛般慘不忍睹血肉模糊。

她雙腳一軟,絕望跪下。

破布的屍體毫不心軟揪起她的一頭長髮,將她拉起,用力一拋。她飛退三步,撞在愛琺的懷裡。

愛琺的身體不再是香氣,而是濃厚的屍臭;不再是柔軟的肉體,而是僵硬的屍身。

愛琺鐵的雙臂緊緊環住紙,讓她毫無動彈餘地。破布屍體搖頭晃腦走來,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用力緊縮,她咳了一聲就再也呼不出氣來。

愛琺發出銀鈴般的咯咯笑,破布因為缺了下巴,只能呵出像笑聲的虛氣。

一開始,她還激動地掙扎求生,但看見破布鮮血淋漓的臉,她不自禁流下淚,心累得放棄掙扎。

也許,這樣比較好......

如果這樣能贖罪,也就夠了。

意識落入暈眩深淵前,臨死時只想著無盡的愧疚和歉意。

真的,這樣最好。

她的意識中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死靈師--紙(下3)

經歷了昨夜的生死交關,群鬼亂舞,也為著破布的死,她整夜作一樣的夢。失去大姊的那段往事,徹夜不斷重複再重複,夢中情境無比熟悉,夢中歷史一樣殘酷,她總是在一樣的情節被嚇醒,就是愛琺向她提到承諾的那一段。

白晝漸漸從窗外透入,灰藍色的雪逐漸褪白,當她不知第幾次被同樣夢境驅醒時,雪色已是白亮閃耀。

這是個難得的晴天,但整個早上她都恍恍惚惚地度過,除了阿馬空將她扶下床帶到餐桌用早餐兼午餐時,她才稍稍回神。

冬天做的事少,動得也少,存糧更少。所以為了省糧,極南區的居民在寒冬時節只吃午晚兩餐,有時甚至只用正午一餐。

阿馬空拿著鐵湯匙在她面前晃呀晃的,才喚回她的注意力。

「喂,發什麼呆,吃飯了。」阿馬空就如同往常一樣,拿著湯匙舀馬鈴薯湯餵她,只不過現在不是在病床上,而是在餐桌旁,他坐在對面。

「我......」她回神過來,竟不知現下是何時。

她看見阿馬空凝在空中拿湯匙的手,不知要怎麼回應,她現在滿腦子都是破布和愛琺的身影,根本容不下這些瑣事。

「唉。」阿馬空放下手,慍聲怒道:「妳到底要恍惚到什麼時候?真難伺候。」

她難過地低頭,因為這句話她也聽過,跟破布那時的話,一模一樣。

阿馬空看這樣也不是辦法,也只好放下湯匙,聳肩道:「妳不吃我也不吃,咱們就這樣乾耗。」

言下之意就是逼她一定要吃,她想想也是怪尷尬的,只好自己用剩下的兩隻殘臂夾起湯匙,試著自己來舀來吃。

阿馬空看她自己想動作,以為她能夠自己靠著殘肢進食,也就自己開始吃了起來。

只是沒想到噗啦一聲,一小塊馬鈴薯帶著湯汁飛到阿馬空髮上。

紙倒抽一口氣。

她從來沒做過如此難度的動作,一開頭就用力過猛,方向沒打對,讓湯匙裡的菜餚竟飛到別人頭上。

真是尷尬。

靜了不知多久多短,阿馬空緩緩抬頭,嘆了口氣接過她的湯匙,乖乖地舀起馬鈴薯送到她嘴邊。

「我自己來就好......」話這樣說,但音量卻是越來越小,最後她不好意思地低頭。

「我的頭髮吃飽了,不大想繼續吃下去,所以還是我來餵妳,就這樣。」他挑起一邊眉毛,有些霸道地宣告。

「能給我麵包麼?如果是麵包的話我就可以自己吃......」話還沒落款,阿馬空不耐煩地反駁:「麵包?阿馬空家族不吃麵包也不儲存麵包,難道妳要我出門走一哩路到村裡麵包舖專門買一條麵包回來給妳享用是嗎?」他毫不停歇吐出一大段話壓得紙難為情到抬不起頭看著阿馬空的灼灼視線。

所以她還是乖乖地張嘴給阿馬空餵,就這樣解決一餐。

下午,恍惚看著樹林,想著那時姊妹的屍身受操縱向她襲來的畫面。其實她更相信,那是姊妹們不甘的靈魂向她報復。

黃昏,恍惚看著夕陽與遠方山巒,想起破布揹著她翻山越嶺逃離大院子的追殺。

夜裡,恍惚看著蠟燭燃燒,想起在小木屋那夜,她與愛琺之間的擁抱。

一整天都浸在她與愛琺與破布相處時的回憶中,無法自拔,阿馬空也沒有多加干涉,只自己專心看自己的書,寫自己的新書。

畢竟人要經過時間洗滌才能忘卻失去的傷痛,所以他頭一天沒有太管她的行動,只在她臨睡前來到她床前,搬來扶手椅坐下。

「我說過我有一些事要向妳說,還記得吧?」

她疑惑地點頭。

「我要告訴妳的,是破布的遺願。」

她像被釘子刺到似的渾身一震,望向阿馬空。

「他彌留時,用盡氣力告訴我,要我好好照顧妳直到妳康復,這是第一件事,他也要我在妳傷好之後幫妳尋找妳的大姊,這是第二件事......」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大姊......她已經死了。」她說著說著又難過地低下頭,一頭烏髮披散在肩上。

「她沒有死。」

「咦?」她雙眼大睜,帶著疑惑凝視阿馬空的臉。

破布以前也用同樣的話安慰她。

他的表情是認真的。

「我不是天天都在騙人,好嗎?」他有點不高興地說:「我也是有人格的。那時,要不是為了讓妳能撐過來,我也不屑去騙妳這--嗯,沒事。」他臨場把話吞下去。

「總之,她還活著,箇中原因很難解釋,我用死靈法師的身份跟妳保證。」他嚴肅地看著紙。

破布沒有騙她,大姊真的活著!

她綻開一朵微笑,卻又舉起手拭著流下來的清淚。

「謝......謝謝。」她發自內心的感謝。

「唉,又笑又哭,女人真是難伺候。」阿馬空拿出手帕本想遞給她,但想到她根本沒有手指可以抓住手巾,所以乾脆自己上前幫她擦去眼淚。

他的大手粗厚卻異常柔和。

阿馬空帶著溫柔的笑靨看著她,但她隱隱感覺到那雙笑眼之下有著奇異的精光。

「啊,還沒說完,破布還要我教導妳一些謀生的技能,不過這個不急,等妳心情平復後再商量吧,另外,還有一個他最後的遺願,不過這個願望以後才能告訴妳,就這樣。」

他站起身來將椅子搬去,在臨走拉上布幕時還不忘加一句:「祝妳有個好夢。」

被人摔到谷底,又捧回天堂,她輾轉難眠,然後才在激動的內心衝突下成眠。

那晚,她果然作了個甜蜜的夢。

雖然走了一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但是卻得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還活著,她的生命燃起另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隔天一早,她被灑落在臉頰上的陽光所喚醒,還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窗外還是白花花的一片,但氣溫至少比昨天暖活些。

心情很好。她夢到愛琺牽著她的手在草原上郊遊。

推開布簾,看見阿馬空坐在書桌後弄著兩個奇形怪狀的手套,看起來像是帶著鉤子的鐵套義肢。

阿馬空招呼一聲,要她過來書桌那。她套著小鞋踩在依舊寒冷的地板上,走到阿馬空身邊,他把玩著義肢,客氣請她坐在搖椅上。

她乖乖坐下,看著阿馬空執起她的手,將兩具義肢套在她斷腕上。

「這是我從地窖裡找出來的老東西,雖然有點舊有點鏽,但也沒要用多久,所以就將就點吧。」他細心地替她繫緊義肢上的固定帶。

有了義肢,但只有兩具鐵鉤還是沒辦法拿起湯匙,所以午晚餐還是由阿馬空餵她。

除了用餐外,阿馬空沒有管她做些什麼,只吩咐她熟悉義肢的用法,然後就坐在書桌前開始看起自己的書,寫自己的東西。

她好奇地用義肢做些嘗試,例如抓抓毛巾、勾起有耳杯的動作,這些動作都很順利,但在更衣時遇到困難,因為兩隻鐵鉤沒辦法將腰帶打結,所以最後只能臉紅地叫阿馬空幫她重新繫上腰帶。

接下來的兩天,阿馬空沒有跟她講太多話,只讓她在屋內練習使用義肢,例如勾著一條乾抹布幫阿馬空擦拭小屋中蒙塵的家具,雖然做得笨手笨腳,但她總算是有點用處了。她這時只想做些事回報阿馬空的善待。

偶而阿馬空也會跟她聊聊天,聊著破布的往事和趣聞。這些故事都是她來不及參與的過往,但是她專心聆聽,因為那是她愛人活過的證據,她要帶著這些往事將破布的份一起活下去。

她詢問阿馬空大姊的下落,但他沒有給太多答案,只說這是他與她大姊事先訂立的誓言,是無法透露的禁忌,所以阿馬空只能告訴她結論,而無法告訴她原因。

破布的死也是疑點重重。她想要看看破布的最後一面,阿馬空推說破布的屍體已經埋葬掉,要看屍體就必須掘墳,所以沒得見了。但是她心中推算一下就知道破布死亡到下葬最多不過短短三天,而當時戶外又下著狂風雪,為何要趁那時趕忙葬下破布的屍體?

她心中感到懷疑。

阿馬空的態度總是溫柔中帶著客氣,不知是為什麼,雖然她相信阿馬空是個好人,但是在他眼神下,她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偶而能在他眼眸中讀到一絲奇異的感覺。他待她很好沒錯,但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他對她有所企圖。

事情在隔天起了變化。

午餐後,阿馬空在桌上擺上一張厚紙。

她想起那個不詳的往事,她突然回憶起大半年前阿馬空第一次跟她見面時,他那時的企圖。

「不會吧。」她喃喃唸道。

「我這樣說好了,紙小姐,妳認為以妳現在的身體狀況,將來出我這棟屋子後能做什麼工作?」

她搖頭稱不知,她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

「如果要我真心評估,妳只能出賣妳的肉體維生。」他坦白地說。

她後背一陣麻熱,想起落難時的屈辱。

「所以,如果妳不想要在尋找妳大姊時淪落到如斯慘況,妳需要善用妳天生的能力。」

「我的能力?」她滿腦子不解。

她除了摺紙之外,沒有其他維生的技能,但是現在化紙成物的能力消失了,她還有什麼天賦麼?

「當然是妳將紙變成活物的才能呀,紙小姐,妳這項才能可是稀世罕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到,所以妳需要練習用義肢摺紙的技巧。」

「可是,我的能力已經消失了。」她納悶地說。

「什麼!」他瞿然站起。

「妳的能力消失了?」他臉色一沉,眼中發出凶光。

「是呀。」

「破布這混蛋沒有告訴我,妳也沒有告訴我!」

「你又沒有問我......」她有點氣憤地說。

話才說完,只見阿馬空支起下巴,疑惑地問:「既然妳的能力都消失了,他們為何要大費周章救妳出來?」

「什麼意思?」這句話她聽得莫名其妙。

他表情一翻,帶著惱怒低吼道:

「這意思就是:他們為什麼要救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廢人!」

紙當場愣住。

她腦中的安逸感突然被刺破。

她聽過類似的話,是從大院子的糟老頭口中說出的,怎麼今天卻在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在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口中聽見相同的貪婪?

她起身,踉蹌退後。

阿馬空抬起頭望著她,眼中閃著危險的光芒。

「我付出這麼多心血,原來只救回一個廢物?別開玩笑了。」

原來,他並不是朋友,破布徹底看錯人了。

阿馬空是另一個貪圖她神奇能力的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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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乾脆摺隻火龍出來不就萬事太平?」破布也跟阿馬空一樣問過類似的問題。

他們無恥地丟下孤身奮鬥的愛琺,兩個人逃了。

「她死了!」她那時哭泣著說,一字雙關。

破布沈重的喘氣中多了一聲嘆息。

她在他背上嚎啕大哭,他只是默默揹著她逃,忍受她近乎瘋狂的責罵與穢言,當他們逃進密林深處後,破布找了個半隱密的土穴將她放在地上。

她搬出想得到最粗魯的髒話大罵破布,破布充耳未聞。

他從腰包中掏出一綑乾淨的紗布和一包藥粉,然後掀開她的下衣擺。

「你做什麼!」她怒睜雙眼。

「忍著,會很痛的。」他熟練地將她的衣袍褪捲到大腿最裡處,她左大腿中央露出一截箭桿,箭桿上刻著一些奇異的符號。

不管她大叫強姦、救命、無恥之類的話,他只專心把一條繃帶繞在她大腿根上,用力綁緊,遏止從傷口流淌出來的鮮血。

「我要拔出麻痺魔箭,給我忍著。」他抓住箭桿,深吸一口氣將箭拔了出來,迅速將藥粉灑在傷口。

傷口沒有流出很多血,也沒有痛覺,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拔出來的箭矢,箭頭沒有倒鉤,所以拔出來後並不會撕裂血肉。

雙手一陣痙攣,身體又可以動了。

猛的一陣抽痛,好像是被人用幾千根針紮進肉裡,然後是烈火燒的灼熱,接著是被鐵鎚搥斷腳的劇痛。

她當然痛得哇哇大叫,想用雙手摀住傷口,卻被破布的手抓住。

「忍住不要亂動!妳動我怎麼幫妳止血!」他生氣地壓住她的手,拿起紗布開始繞她鮮血四流的大腿,還說:「還好沒刺穿大腿也沒傷到要害,血噴的也不多,要不然妳穩死。」

她可是痛得眼淚鼻涕齊出,大叫:「好痛啊!被射到的又不是你還說風涼話!」

「這傷算小兒科了妳。」他手上一緊,將紗布打了個結才算完工。血漬染透了紗布,卻沒有繼續溢流出來。

「暫時先止血,要等一段時日後才能走動,要不然妳的腿穩廢。」說完,氣力放盡的破布大呼一口氣,直接攤在地上稍事休息。

「那,大姊呢?她怎麼辦?」她忍著痛問道。

他沒有回答,洞穴中只有男性濁重的呼吸喘氣。

兩人沈默了很久,洞內鼓著緊繃的氣氛。

「那,大姊呢!你說呀!」她怒聲問道,用另一條腿的力量蹬到他身旁,無視腿傷雙手用力搖他。

「我的大姊要怎麼辦!」

幽暗月光下,她看見破布雙眼緊閉、臉孔扭曲冷汗直冒,一陣戰慄後他掙扎著起身,低吼一聲撥開她的手,將落在地上的劍鞘撿起,神色痛苦地說:「好,我去找她回來,妳等我!」

她點頭,眼中滿是焦急的期待。

他突然憤恨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跑出洞穴,消失在森林黑影中。

她滿腦子都在祈禱愛琺能夠平安歸來,卻沒想過如果破布一去不回她要怎麼辦。

她只是單純地相信破布會帶著愛琺回來,所以她忍著痛,忍下想要隨著破布一起去尋找的激動,傻傻地等。

身處深夜的洞穴中,無法抓準時間流逝的規律,所以她不知道她到底等了多久才看見破布從樹林中鑽出來。

破布並沒有帶著愛琺回來,她看到這情況,當場愣住。

「大姊呢!」她興師問罪。

破布沒有多說,只坐在地上喘著氣。

她也顧不得滿身傷痛,雙手抵住破布的肩用力搖他,噴著淚大叫:「大姊到底在哪裡!」

破布深吸一口氣,然後

一口血噴在她胸口。

紙不知道,他為了她連內傷也顧不了,強行趕回事發地尋找愛琺的行蹤,再一路奔回來,直跑得要斷氣,只為了不讓她暴露在無人保護的危境太久,只為了早一點讓她知道這個消息,所以一見到她,心神一鬆,胸中瘀血就噴了出來。

帶著幾聲劇咳,他吃力地說:「我盡力了,可是我找不到她。」

紙被衣服上大片血跡嚇得六神無主。

他繼續說:「那邊像是被幾頭熊剷平似的,樹木倒得亂七八糟,可是......」他眼中閃過失望:「可是卻沒有半條人影,妳大姊,那個糟老頭都不見蹤影,甚至地上連具屍體都沒有,我們殺掉的屍首也飛了,全都消失了。」

他掙扎好一下才吐出最後一句話:「我盡力了,我對不起妳。」

他就算無法達到她的無理要求,依然謙卑道歉,

但是她回報給破布的,卻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他猝不及防,又挨了第二個巴掌。

「你當然對不起我!」她臉上竟露出瘋狂的憎惡。

「我......」

「你害死大姊!給我滾開,我不要看見你!」絕望地說完,氣憤地轉過頭,收併手腳縮到洞穴最深處,蜷避。

「她沒有死。」破布忍住臉上熱辣和心痛的淚水,肯定地說。

「你只會騙我!」她連轉過頭來質問的力氣都沒有。

「她沒有死,我跟妳保證!」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拜託妳這次相信我好不好!雖然我平常看起來不正經,但是這種事我不會說謊!」他無法向紙解釋,因為他被愛琺下了禁制之咒,禁止向任何人透露愛琺的能力,而所有禁制都必須在施術者還活著時才有效,所以愛琺現在絕對活著。

他脫不開禁制的威力,所以只好把滿肚子被誤解的委屈化成堅定的誓言,希望紙至少相信他愛琺還沒死。

但她根本理都不理,張著滿是敵意與憤恨的黑眼望著他。

他舉起手想努力解釋,但都被她極尖銳恐怖的叫聲所打斷,不要說安慰,連靠近都不可能,只要他稍微往她那兒挪個一下位置,令人心碎的尖叫就狠狠戳刺他的耳與心,所以破布只能將腰包裡塞著的披風拉出丟在兩人中間,希望她能拿起蓋著禦寒,然後孤獨地退到洞口邊,握劍假寐。

她並沒有撿起披風,披風成了兩人無法跨越的邊界。

她這時簡直像喪親的野狼,不相信任何外援,破布看情況如此也只好放棄,任她去。

她心中充滿憎惡,恨破布不能救回大姊,一切都是他的錯!她咬牙忍著疼痛,看著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洞口,她心中突然泛起報復的快感。

大姊妳看,我幫妳懲罰了這個該死的混蛋!她高興地想。

她從來不知道,破布為了她犧牲多少,愛琺向她說的故事是假的,他絕不是「閒晃」晃到愛琺來找他;她也永遠不會知道,破布為了她背叛了多少兄弟還有諾言。

她只知道,她討厭他。

迷迷糊糊地睡著,迷迷糊糊地痛醒,她發現身上蓋了件墨綠色披風。她知道這是誰披上來防她著涼,所以她厭惡地丟開披風。

破布不知到哪去了,灰濛濛的霧纏繞在樹林間看不遠,只能聽到洞外各種早起鳥兒吱啾鳴叫。孤獨地待在洞裡,她感覺有些恐怖。

她動起僵硬的身子,想要走出洞穴看看,卻被大腿要命的痛楚所擊潰,只能無助地坐在地上等死。

她發現,沒有其他人的幫助,她的存在是多麼脆弱,沒有愛琺細心照料,沒有破布張羅食物,她根本沒辦法在逃難的路上挨過兩天,而她之前竟都當成是理所當然,但是一想起現下破布可能一怒之下棄她而去,大姊也天人永隔的情況,她才瞭解她是多麼幸福,昨夜對破布的任性是多麼幼稚不懂事,一想到破布昨夜可能的感受,她心中稍稍內疚。

所以當破布興沖沖提著一頭野雉回來時,她轉頭避開他,不敢看他的眼。

破布只當她還在生他的悶氣,只好聳聳肩,將另一手抱著的小枝柴火放下,圍成小火堆,熟練削出點火棒,在洞穴外燃起小火。他用小刀剖開野雉清理內臟,再串刺在木棒上烤起野食。

晨霧還沒散,所以他不怕木柴燒出的白煙給別人發現。熟肉香味淡淡飄散出來,引得破布肚子咕嚕咕嚕響,洞內那人兒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聞到香味也不禁轉過頭來瞧著營火,打量流出肥油的野雉。

「餓了吧?」他拔起木棒,小心撕開野雉大腿,將它遞到紙面前。

她看著,卻沒有伸手去接,因為她想起才幾天前她與愛琺吃過一樣的野雉,那時愛琺還在路上摘到幾片可食的調味葉,把它佐在雉肉上,奇特的口味讓破布讚不絕口,而現在卻是人事已非。

她又想起從前生活在大院子時吃得豐富、穿得光鮮,逃難時依著愛琺她也不覺寒酸,但現下孤身一人屈居山洞,看著破布手中瘦弱的野雉腿,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破布看她發楞了半天就是不伸手來接,只好自己靠過去,硬塞在她手裡。

「唉。」破布看著她無神地拿著野雉腿,不禁慍聲怒道:「妳到底要恍惚到什麼時候?真難伺候。」

「你管我。」她反罵一聲,但總算是開始啃起食物。

那幾天,他們躲在小山洞中療傷。

關係還是一樣緊繃,他只能跟她稍稍說點無關痛癢的話,但只要提及傷心事,紙充滿厭惡與防備的面孔就擺給他看;夜晚她喊著愛琺的名字,為惡夢驚醒,他只能看她醒睡翻覆,卻不敢上去安慰幾句,因為連轉個身子檢視洞內情況,都會被她罵得狗血淋頭;幫她換藥更是不可能,所以他只得教她換紗布的方法,由她自行更換。

經過一段時間動彈不得的休養,她的腿傷復原不少,在一個霧剛散的清晨,他揹著她來到一條小溪邊。她當然不想給他揹,但傷腳只要著地就會引起一陣劇痛,她只好不甘地屈服,手環著破布強壯的頸項,身軀靠在他寬闊的背上,離開避居的洞穴。

悶了好幾天,血味腥騷味土味混雜在一起,沒有一個泰洛斯女人能忍受好幾天不清潔身子,所以她要洗浴。

小溪邊,破布遞給她一條布巾。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破皮的傷口是不能碰水的,所以她只能用巾子蘸水擦身子,以免箭傷遇水更惡化。

破布轉過身,雙手佇劍眺望遠方山色。

她擔心破布會轉過頭來偷看,躊躇半天就是不肯解衣。

「洗吧,我不會轉頭的。」

「你哪一次說話算話了。」她冷冷地說。

話是這樣講,但是一聞到身上散發出來的腥羶味,她也只好緩緩解帶寬衣,將一身已是血染深紫的單衣脫下摺在一旁,然後拿布巾靠近小溪沾水--

「啊--!」紙一聲尖叫差點讓破布回頭,但是他想起諾言,頭轉到一半便凝住,只得緊張地問:「怎麼回事?」

「這是......這是我的樣子麼?」她看著小溪倒影,滿臉不敢置信。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狼狽至此:胴體像是被燒烙般滿身是疤,那是在大院子裡作實驗留下的紀念;四肢與胸腹餓了好幾天似的瘦骨嶙峋,嫩滑飽滿的肌膚現在只剩突出的骨骼和灰斑,腹部只有凹窪胸脯只剩兩排爛骨,這是逃難時三餐不繼的結果;臉頰深陷,眼窩只剩一雙血絲如網的昭子,原本柔亮如烏蠶絲的秀髮變成一窩乾枯亂草披垂在兩肩。

只有一句話堪可形容,慘不忍睹。

她蹲下來仔細端詳溪水的倒影,看了很久,然後睜著淚水模糊的眼將手巾打在水裡,開始擦拭身軀。

「我好醜......」她喃喃自語,破布聽到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遙望溪水的盡頭,任憑深秋的寒意吹拂,讓偶然飄上肩頭的落葉在他肩上歇息。

當她終於擦完身子,將破布準備好的披風圍在身上後,他在離河灘不遠處升起一道營火,將晚餐烤好,然後拿起紙髒污不已的衣物走到溪邊為她洗淨,因為她的腳傷是耐不住如斯久僵的。

他當時噴在她胸口衣領上的血污,被溪水暈染,帶開,化散。

當夜,他將衣物架在長樹枝上晾著,兩人默默望著營火發呆。

夜裡河邊秋風是很冷的,但是她不想回到洞穴裡過夜,任性地要求破布一定要在河邊生火,所以他乖乖照辦。

但,深秋夜風實在太寒冷,她身上的墨綠披風實在太單薄,她冷得瑟瑟發抖,卻倔強地不抱怨。

她不說,但是破布可是為她擔心極了,怕她著涼,卻又不知怎麼勸她回到山洞,只好坐著瞪眼乾著急。

突然靈光一閃。

「妳知道嗎?」他沒頭來飛出一句話。

「知道什麼?」

「知道我們傭兵怎麼在寒冬夜營時取暖嗎?」

「不知道又怎麼樣?」她的口氣並沒有冷漠的排斥,所以他打起勇氣繼續說:

「第一種方法當然是找個溫暖的地方過夜,這樣就不會冷呀。」說完哈哈笑,但是一看她擺出無趣的表情,笑容只得尷尬僵在嘴邊。

「第二種方法呢?」大概是覺得無聊倒不如找話談,她興味索然地問。

「第二種方法是彼此挨在一起互相取暖,」他笑了笑:「一窩大男人擠在一起,看夜星談天喝小酒,雖然有點不夠情調,可是卻是溫馨得很,呵呵。」

「我不喜歡第一種。」她話中帶著奇異的溫柔,然後雙手環肩,口中呵出一陣白氣。

弦月星空下,她的臉綻出一朵笑容。

「好冷呀。」她轉頭望著白霧泛起的溪面。

「嗯,很冷。」

破布不是呆子,他聽得出來她言下之意,但是試探需要十足勇氣。

面對心愛女人的破冰邀請,需要比夜探敵營刺帥梟首還高的膽量。

所以當他將她抱在懷裡時,身子抖個不停,好像需要取暖的反而是他。

兩人看著蒼茫的大地山河,無言過了一夜。

隔天,破布揹著她順河而下,展開一生難忘的逃亡之旅。

死靈師--紙(下2)

每每回憶起那段往事,紙的心中總免不了一陣心悸,因為她在那件事中受到太多超過她所能負荷的傷痛,在心中留下了無數道一輩子也抹滅不了的傷痕。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她現在在一名葬儀業者的家中療養,而她心中最重視的那人在另一間屋子中休養,阿馬空答應她,只要復原到能下床走路,就會帶她去跟破布相會。但是她始終不明白,為何要將破布與她分隔開來,而那個陰氣沉沉的阿馬空睡的是與她同一間小屋的另一張床,總讓她晚上睡得不安穩,畢竟經過了那件事,她對所有陌生人都有了提防之心。

阿馬空的理由是這樣在她有什麼需要的時候可以就近照顧她,但是他並沒有回答另一個問題:他不肯告訴她為何將破布安置在另一棟房子裡,而不與她在一起?

這個問題隨著她終於能下床走路而得到答案。

那是個無雪的陰沈天,暴風雪一連吹了十幾天毫無平息之象,這是她這輩子頭一次感受到如此奇異的天氣,但是阿馬空口氣平淡地告訴她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典型極南區天候,要她不要想太多。無論如何,酷寒的天氣並沒有阻擾她傷勢復原的速度,在這一天,阿馬空判斷她的膝蓋傷勢已經痊癒,可以下床走走了。

這十幾天內,他們之間維持著一種詭異的氣氛,他們在客氣與親近的態度間迴盪,阿馬空在他與她之間掛了一張淡灰色布幔,隔出兩人各自的私人空間,早晚餐也是準時地煮碗清粥然後親手餵她,非得要全部吃光否則不罷休。另一種比較敏感的情形是一些私密性的事務,例如換藥換紗布,還有用熱毛巾替她擦拭清潔身子時,雖然她抗拒著,但是在阿馬空強硬權威的態度下,她只能閉著眼不去看,任他擺佈。

至於在更私密的地方,阿馬空也十分有經驗地應付著。他似乎有照顧長期臥病病人的經驗,因為他從地窖裡搬出了略顯老舊的癱瘓者用便斗及夜壺給她使用,在清理時也是神色自若,反倒是她會覺得不好意思,因為她從沒看過一個大男人做一般女性才會做的清理雜事。

所有的事情都應付自如,但是在女孩子獨有的事物上他一丁點經驗也沒有,所以幾天前她月事來潮,然後在他換床單時乍見沾在被單與袍衣上的淡淡血跡,阿馬空真的吃了一驚,讓她尷尬地臉紅老半天也不敢說話,但他也只是思考一下,沉聲輕斥道:「怎麼不早說?」然後收走髒床單拉起簾子出去忙了,留下窘得不知所措的她。

正當她不知該怎麼在雙手殘疾又沒有厚草紙可用的情況下處理時,他帶著乾淨的布料和一碗苦味濃郁的樂草茶回來,督促著她喝下這帖南北通用的補血調理藥,將裁好的布條放在她枕頭邊就走了,沒說一句話表情也沒有變過,但讓她心中暖烘烘的。

這藥茶的味道與莉莎常泡給她調理身子的那帖十分相似,一雙斷肢勉力端著杯緣喝完,那股令人懷念的感覺令她想起往昔的姊妹們,眼淚不知是被觸動心弦的感覺還是濃厚的茶霧燻了出來。這是在她失去利用價值後,第三個待她好的人。

從那時起,她開始撤除心防,稍稍信任阿馬空這個一臉冷漠的陰暗男人。

這天,阿馬空一樣帶著冷淡的表情幫她拆線,他用小剪刀將纏在她雙膝上的紗布剪開,然後伸出雙手試圖攜肩將她扶下床,但她輕聲拒絕了,有了跟那幫守衛接觸的經驗,她寧願自己下床也不願男人太過親近她的身體,就算是她信任的,心中也是有所疙瘩。

她伸出一雙裸足,一腳腳尖試探性地點觸冰冷的木質地板,另一腳才輕輕踩下。

在起身的時候,膝蓋的劇痛差點讓她跌在地上,還是殘肢抵在床緣才穩住身形,阿馬空看著她自行嘗試,也不多加關心,只是冷冷觀察她的行動,目光上下遊移,檢查她的傷勢是否復原良好。

有些刺痛,但並不礙事,所以走了幾步適應地面後,大致沒有問題了。一能走路,
她就急著想去與破布相會。

「不可能。」她提出要求,但阿馬空一口回絕。

她楞了一下。

「為什麼?」她略顯驚訝地問。

他嘴角抽動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因為他已經死了。」他冷靜甚至漠然地說。

那一瞬間,她聽不懂這句話。

因為什麼?

什麼死了?

死了!

她被這句如雷響的話震愕住,轟然一聲腦袋空了半晌才吞吞吐吐擠出一句話:

「什麼?」

「他已經‧死‧了。」他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唸出來,清晰地讓她想避開都不行。

「怎麼可能!」她的語氣激動大過不可置信:「你明明說他還活得好好--」

「我承認我說謊。」他雙手抱胸,帶著微微怒意。

「騙人!」她大喊,她以為他在開玩笑。

「是的,我之前騙妳。」他的神情一點也都不像在開玩笑。

「為......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呼吸倏然急促,她如被雷殛般晃了兩下,然後腳步一軟,跌坐在地上。

「不這樣騙妳,激不起妳的求生意志。」

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籠罩著她,彷彿一把斧頭劈開、挖出她的心。

心亂如麻。

半晌無聲。

「為......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為什麼又要救我!如果這樣讓我跟他一起死掉算了,讓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義?這樣騙我很好玩麼?」她彷彿又掉到以前那段恐怖的日子裡,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阿馬空。

「好玩?因為那是他的臨終遺言,妳這混蛋!妳以為妳有什麼本錢任性而為?莉莎為了妳的任性而死,現在破布他也為了妳的懦弱而死,妳竟然在這裡跟我吵著要去死,妳可以儘管去死死看,看妳在陰間怎麼面對他們!」阿馬空也撕破臉大罵她。

「妳以為就妳一個人會難過?妳以為他們死了我不心痛?妳以為只有妳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其他人就沒有眼淚?可笑,幼稚!」

他氣急地衝到大門邊將門拉開,戶外嘯厲的寒風帶著細雪捲進屋內,將室溫帶走,寒風吹得阿馬空披風狂飆,凍得她像被一面石牆撞上似,頭痛欲裂。

「怎樣,不是說要去死嗎?請呀!」阿馬空像生死判官對她喝令。

她的眼閃過一絲反抗和堅定。

「請呀!」

她對不起對她好的人,他們為她做的犧牲太大、太不值。

她想逃離這裡,她想與那逝去的人一起走,所以她做下決定。

她雙手環胸一鼓作氣衝了出去,然後被風吹得跪倒在如刃切膚的石階梯上,凜冽冬風一下就讓她單薄的身子受不了。

阿馬空如鬼魅出現在她身後,沉聲問道:「怕不怕死?」

「不怕!」

半刻的寂靜,只有呼呼風響。

風雪打在她身上,漸漸僵直,雙眼糊散,神智不清。一股小小恐懼從頭顱內竄起,然後像蛇一樣爬滿全身。

死亡,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事,就算在落難時、逃亡時也沒有,因為總有人在保護她,為她擋下一切害怕,承擔所有困厄。

「有沒有想過,莉莎與破布在臨死前想的是什麼?」阿馬空低聲詢問:「有沒有想過,他們在進入另一個世界之前,心中還有沒有未完的遺憾?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的遺憾,只有活著的人能幫他們完成?」

「死,妳或許不怕,但是妳怕不怕失落最後一個補償他們的機會?」阿馬空用更低沈的聲音結束質問。

她被他的問題困惑住,她眼神失焦地深思著。

然後兩隻冰冷無形的手從雪中伸出,抓住她的腳踝,雙腳一下就冰得沒了知覺。

「看吧,他們來找妳了,機會已過。」他輕嘆一聲,在她還來得及呼叫前退入,將門關上,留下她與寒風搏鬥。

另兩隻鬼手從雪地中升起,慢慢抓向她,凍得她抽氣驚呼。

「這是什麼!」

「冤死亡魂。」阿馬空從小木屋裡回答。

鬼手的主人從風雪中漸漸起身,是一名盲眼鬼,第二個從地裡升起的是斷頭鬼,然後是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不知名無數名的鬼魂聚在她面前,開口對她說著聽不見的話,她只聽到嗚嗚的風吼聲。

想過要補償他們未完的心願嗎?她的心中不斷迴盪阿馬空的話。

她尖叫著要後退退進安全溫暖的小木屋,但被屋的門板擋住。幾百幾千隻爭著抓住她的手齊撲過來,讓她想閃都沒地方避開,只有被蒼白冰冷的手亂摸著。

她尖叫、尖叫,揮趕他們卻反而被抓住,然後眾手爭著將她扯離門板,作勢將她拉進風暴中。

當她的背與堅實的門板分開時,她終於歇斯底里地大叫哀嚎,像隻挨踢的野狗。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不想死啊--」

「真的嗎?」

她只會用無意義的恐懼尖叫回應。

「為什麼?」

她的嘴被鬼魂摀住,發不出聲音,高舉的殘廢手臂被鬼魂拉下,深深埋入雪地裡。

風雪吹了半刻,沒有其他聲音,沒有其他活物。

終於,她使盡最後一絲力從鬼海中浮出,放聲呼叫摯愛的名字。

她不想死,因為她想起她還有許多事要完成,她與愛琺答應的事,她與破布約定的事!

然後她跌倒在地,雙腳使勁一踢想趕開鬼魂,卻踢在木質地板上。

不知怎麼的,她竟然回到小木屋內,坐在火爐邊,而阿馬空剛好將大門關上,帶著深思的表情望著她。

「妳可記得,人不只是為自己而活?或是妳直到現在才瞭解,人是為了過去的誓言,現在的羈絆和未來的期待而活。不要再輕言尋死,太多人臨死之前才領悟到生的可貴和責任。」

她抱著殘手發抖說不出話,喪衣上的雪才剛溶,肩頭上濕出一大片水漬,整個人渾像落湯雞似的狼狽。

這是她這些日子以來認識的那個阿馬空嗎,那個一臉冷淡的男人?她不解地望著他,然後在他嚴峻的面容下低頭。

「再問妳一次,妳,怕死嗎?」

她低著頭默默不語。

「妳,想死嗎?」

她沈靜許久,才慢慢吐出一句:「不......我不想。」

接著,阿馬空解下黑色大披風,柔和地將披風圍在她身上。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身上的濕衣不知怎麼竟然被披風神奇的熱氣烘乾。

「睡吧,明天我有些話要對妳說。」他把她扶起來,伴著一拐一拐的她走到床邊,然後幫她蓋上棉被。他的臉第一次有了冷然以外的表情--似笑非笑的輕柔。

夜半降臨,她立起上身,用手腕將披風脫開,用牙齒勾著披風絲帶一手一手折好它,放在枕邊,然後再次躺下。

身邊的披風散發著男性的體味與暖烘烘的溫度,就像記憶中破布的背散發的汗水味。

男人的味道。

破布的味道。

破布已經死了。

她像在夢中聽到這句話般不真確,但又清晰如斯,怎叫她能接受!

想起她對愛琺的約定,想起她與破布的誓言,她將頭蓋在被單裡,偷偷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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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破布的第一印象建立在他背上,那是在他揹著她逃難時的回憶。

那時,愛琺硬闖臥室紙的臥室,擁抱著她安慰著她,將哭得稀哩嘩啦的她扶著走出房間,把倒在地上守衛的披風解下來披在她肩上,輕聲吩咐她鎮定地往前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理,接下來自會有辦法應付。

披風帶著男人腥羶的味道,讓她有點噁心想吐,但是她又不敢對愛琺說。

愛琺的手才離開她,她就發覺她的身上蓋了一層奇怪的東西,好像看得到又看不大清晰,等到那東西定型之後才發覺她的手與寬袖子竟變成一條粗壯的男人手臂。

左右手檢查一下,才發覺她的身子被一層幻象所覆蓋,她成了一名矮子守衛。

她正想問愛琺這是怎麼回事,愛琺馬上豎起手指要她噤聲,然後自己也將另一件披風披上,轉瞬間化成一名臉孔與地上守衛一模一樣的西貝貨,然後手一揮,等房間大門無聲無息關上後鎮定地領著她往前走。

她這時才發現,愛琺並不是普通貼身侍衛。

她們才走了沒幾段路就一頭碰上換班守衛,有四個。領頭就是不久前出言調戲她的那個人,心中便出現一陣怒氣,但馬上被恐懼填滿。

他們不會認出我吧?她擔心地想,腳步遲疑了下來,發軟顫抖的雙腳差點又坍了下去,但不知怎麼心中竟湧出一陣強大的暖流,硬是將她撐住。

愛琺毫不疑惑地迎上那一夥人,將她隔在身後。

「耶,你怎麼下來了,還沒輪到你們休息呀?」為首的守衛驚訝地問。

「喔,老頭下令要我們帶著那婊子去密室,好像要開始試驗了。」不知愛琺是怎麼辦到的,一開口的聲音竟變成低沈破啞的男聲,而且一改原先的語調,講起史卡拉貝話竟來十分流利;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愛琺的身邊竟然出現另一個紙!好像她是被換魂似的,從原本的身體出竅被換到守衛身上。

那個假的她軟弱無力地靠在愛琺肩上,還是靠著愛琺的扶持才有辦法走路。

那群守衛絲毫沒有知覺愛琺身邊憑空多出一個人,彷彿那個假的紙早就存在般理所當然,而且對愛琺不甚合理的解釋也絲毫不懷疑。一名守衛上前端起假人的下巴,將假人低垂的頭扳了起來。

「哇靠,這婊子是吃了什麼藥,怎麼眼神散成這樣?」

「老頭子給我們強餵她的,大概是『欲仙欲死』那類的玩意。」愛琺不慌不忙回答。

「最好是從這裡送到那邊藥效還在,這老頭在耍啥花槍?」說完另一隻手還正大光明地往假人下身摸上一把,然後露出一臉噁心的笑容:「還真的是,都濕透了。」

紙從腳到頭升起一股厭惡感,看著一個跟她一樣身形的假人被摸就好像自己被侵犯一樣,令她從頭頂緊繃到腳指。

「乾脆我們先享用算了。」

「你想被老頭打死就儘管上啊。」帶頭的守衛拉下臉來說,然後對愛琺說道:「既然這樣,那這個任務就喚我們接手,反正換班的時間也到了。」

「也好。」愛琺將假人交給對方頭領,然後拍拍肩膀準備帶真正的紙閃人。

「老弟,你不來一起看春宮啊?」一名守衛笑嘻嘻問道。

「不了,我對男人比較有性趣。」愛琺低聲道。

「那邊看來也不缺猛男啊。」那名守衛連懷疑也沒有就把話題接下去。

「不了,我只看男人對男人。」愛琺搖搖頭拒絕,那守衛一看沒話頭,只好搔搔頭聳聳肩走人,跟上慢慢離去的其他守衛。

然後,愛琺動手了。

殿後的兩名守衛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愛琺雙手各持匕首扎進後頸,披風一落,假象盡散,雙臂一使力將兩名守衛的喉管穿斷,尖銳的匕尖刺出喉結,一弧血泉噴在地上,兩個倒楣鬼連叫都來不及就被那股大力壓得跪了下來,口中湧出血沫。

紙第一次看到活人被殺,嚇得尖叫一聲。

假人消失的瞬間,走前面的守衛還沒料到發生什麼事,直到後面傳來重物墜地與尖叫才發覺不對勁,一個人才剛轉身就見到愛琺放開兩手匕首,準備拔出腰帶上另兩隻匕首,那人馬上搶先拔劍揮向愛琺。

愛琺一見來不及格檔,立刻放棄拔匕,雙眼一定舉手一揮,一道破空鞭響劃過,兩名前鋒守衛馬上不支倒地,揮到一半的長劍也脫手斜飛落在愛琺腳下。

然後兩人在地上滾了一會兒,雙手抱頭,口吐白沫,滿口囈語,沒多久就昏死過去。

才沒交手兩回,四名如熊狼一樣壯碩的守衛就這樣被解決了,看得紙目瞪口呆。

「快走,我們驚動他們了。」愛琺用奧夫卡語說道,一手牽著她就跑,而她還搞不清楚狀況。

但情勢很快就明瞭了,她們才踏出大房子不遠,房內的燈火竟一盞盞亮起,許多影子與提燈燈火從窗戶中來去晃蕩,愛琺的行動驚醒了整座大院子的武裝守衛。

她們穿過熟悉的大院子花園,然後隱遁進一條小道,再轉了幾個彎後來到一處破舊的小木門前,小木門藏在一叢灌木後,沒有刻意找尋很難發覺。

愛琺將手按在黃銅鎖上,那鎖便自動彈開,兩人毫無困難地進入密道中,一進來將門關上鎖上,愛琺手中亮起一球光芒,將低矮的通道照亮。通道是一條向下延伸直沒進黑暗中的磚石樓梯,愛琺毫無所懼地領著她向下走。

跑了這麼一段路,對受盡折磨的紙已是不小的負擔,現下要走樓梯簡直是酷刑,還好有愛琺攙扶著,要不然有可能一個滑步就直直滾下去了。

走了一大段樓梯才來到地道底,磚石鋪路到此為止,接下來都是岩壁。但是她已經沒有體力繼續走下去了,身子一晃差點倒了下去,愛琺見狀將手貼在她小腹上,將一股暖氣灌進她身子裡,這才讓她感覺好些。愛琺看她能繼續走下去,便扶著她趕緊走下去。

「姊,」她極小聲地提問,等沈默了一段時間,她才吞吞吐吐地問:
「莉莎與娜娜亞呢?」

雖然莉莎的手接在她身上,但說不定這只是她的錯認,只要沒有人證實,她們都有可能還活著,只要愛琺點點頭,證實她的微小希望。

愛琺溫和地搖搖頭,眼含悲傷,什麼都沒說。

輕抽一口氣。死了,再也聽不到莉莎誇張的口氣,看不見娜娜亞害羞的紅臉蛋。

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真實,而且還是為了她而死。

「對不起。」她唯一能說的,就只有這一句。

愛琺只有緊握她的手,毫不回頭牽著她一路穿過幽暗地道。

手上傳來溫熱與微弱的顫動,她知道愛琺的心情。

「對不起。」她的聲音更低了。

「這不是妳的錯。」來到出口,愛琺帶著愁苦的微笑回頭面對她。

銀亮月光灑在愛琺臉上,帶出眉頭微微的一蹙,像是傷心也是輕責。

「妳是我們捨命的主人,也是我們捨命的姊妹,對吧。」

她不知怎麼回答,因為對也不是不對也不是,只好呆呆地點頭。

「所以,這是我們心甘情願的抉擇。」愛琺微笑的苦澀褪去,輕輕撫著紙的頭髮,將手掌光亮熄滅,手一拉將她帶出隧道。

然後數枝飛箭披著夜色殺到,盡往兩人身上招呼。

早就設好埋伏了,就等著上鉤。

但愛琺一張手,所有飛箭竟反向射了回去!

然後是樹影上數聲慘叫,幾個影子從樹上落下,掉在月銀色樹叢裡。

「跑。」愛琺一見機不可失,拉著紙的手就跑。

兩人從城堡後門的護牆腳拔足狂奔,紙用著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著,但是下擺狹窄的單衣牽制她的步伐,她一看不是辦法,心一橫將衣擺撩開提起衣角,也不顧形象邁開大步,跟上愛琺的速度行動。

跑了一段距離,愛琺轉頭彈出一隻匕首飛向身後,一聲悶哼從後方黑暗中傳來。

「他們越來越靠近,這樣下去不行。」愛琺打定主意停步,將她拉到身後保護。

「紙,聽我說,現在開始妳不要想任何回憶、思考任何事情,記住!」愛琺鎮定交代完,然後一手伸向身後握緊她的,另一手伸向前方黑暗的危險中。

「記住!」

「嗯。」她的心狂跳,雙手合握住大姊微微戰慄的小手,心神卻出奇鎮定。

這次,她不要眼睜睜看一切發生而無能為力。

兩人一起面對。

周圍是稀疏的森林和灌木,天上是稀落的明星與一輪滿月,淡淡撒下的銀光染亮周圍一草一木,卻照不出更深處的黑色身影。

兩三影子從黑暗中浮出,卻立即融回深幽寂靜。

一陣沙沙聲在她們四面八方響起,像是有人從樹葉中擦過的聲音。

她的汗毛豎起,因為她感受到那股深沈的本能,被獵的本能警覺。神奇的是,她卻沒有逃跑的想法,甚至恐懼的動機都沒有,彷彿有人用遮罩將恐懼隔絕在心外。

第二波攻勢來得猛烈,但是她卻像吃了定心丸一點也不害怕,彷彿早就預料到了。

兩名拿著長刀的追殺者從樹上躍下,朝她們頭上招呼,但其中一名在落下半途被一股莫名力量推向一旁,砸在一旁大樹上;另一人在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臉頰就被愛琺餵了一把塗毒飛匕,然後直挺挺僵仆在愛琺腳邊,抽動兩下就沒了聲息。

第三名追殺者才剛衝出陰影直迢迢衝殺過來,愛琺就已準備好手上另一把匕首,看準時機擲了出去,但對手下意識一揮就將匕首擋飛。

這是個要命的錯誤。

沒有人想過,打飛出去的匕首還會硬生生折回來,刺進毫無防備的胸膛。

那倒楣鬼嚥下最後一口氣前也作如是想。

然後是第四第六名刺客從後方衝出來,第七第九位從前方包抄,同時進攻。

第五名追殺者呢?原來是被不知那來的飛箭釘在樹上,斷了氣。

四位刺客提著一樣形式的刀、踩一樣步伐、喊一樣殺聲衝進兩個女孩三步內,轉瞬間刀鋒就要斬上去!

愛琺等這刻等很久了!

握著紙的纖弱小手突然用力捏緊,像似向紙求取支撐,另一手一揮,一道清風就這樣擴散開來。紙感受到那風蘊含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宛若將幾萬人的交談聲壓縮進夜風中,但是風在經過她的時候竟自動滑開,有若一道意志屏幕圍在身旁。

清風吹拂開,四面刀鋒竟然凝在女孩子的粉臉前,腦勺後,不再逼近。

然後一名追殺者開始笑,瘋狂大笑,另一名開始蹦蹦跳;第三名放下大刀拔起小刀開始剃鬍渣,最後一個原地轉圈圈跳芭蕾,刀都不知拋到哪去了。

四名強壯男人就這樣瘋了。

愛琺冷靜地拾起刀,毫不憐憫地快刀抄過,將四人一刀封喉。

他們躺在地上痙攣抽動幾下,斷氣。

愛琺一個人就解決了這些人,加上之前的行動,一共料理掉二十幾人。

這只是一名外表文靜的女孩孤身做出來的!

至於紙,她驚訝得連嘴巴都忘記閤上,愣愣地看著愛琺連汗都沒流一滴就將對方收拾得片甲不留。

但她太高估愛琺的能力,愛琺在扔下刀子之後身子一晃,整個人軟癱在紙懷中。

「姊!」

在月光下看不清臉色,但是她可以從愛琺淺而急促的呼吸得知愛琺的虛弱。

「放心,只是用力過度,休息一會就沒事,妳現在很安全,他們短時間不會追上來。」
愛琺說得有氣無力,但語氣中的溫柔不變。

「姊。」她本想說,她的生命安危根本不值姊姊這麼大的努力,但是想到大姊為了她付出如斯代價,也是怎麼樣都說不出口,說出口,就是對愛琺的侮辱。

她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走,不曉得怎麼禦敵,不曉得怎麼在外界求生,甚至不曉得怎麼對她最關心的人兒道出心中的話,所以她只能緊緊地抱住大姊的身子,擋住寒冷的夜風。

這時她才發現,那些追殺者,都是她熟識的好人:面露驚訝而死的是除草的安特,他是娜娜亞最喜歡的男孩;死前拿著刀剃鬍子的是僕役傑克遜,當她失去能力的那段期間,只有他肯幫助她打聽消息;五官冒出血絲的是動物管理員皮比,他最喜歡養兔子,愛琺常常從他那拿邊隻兔子回來自己養;四肢扭曲而死的是常偷塞糖果給莉莎解饞的泰拉。

他們是她在大院子回憶中最美麗的一章,卻在她面前被撕碎。

這是月神對她任性而為的懲罰麼?非得所有回憶的表象都被殘酷推翻才足以贖罪?

「他們,大家......」她幾乎說不出話。

愛琺只有嘆口無奈的氣。

一聲呼嘯,一枝飛箭插在她的衣襬上,但遠方傳來的是一聲慘叫。

「呼呼,差點就沒救到。」一道清澈的男性嗓音自她身後傳來。

那是正統的史卡拉貝腔。

「誰!」紙轉過身來,用身體擋住愛琺。

「妳的救命恩人,小姑娘。」一位身穿皮甲皮靴的青年從高處白石上躍下,伸手抽出一枝箭,搭上弓弦待命。

「剛剛好險呀,要是晚點來救,妳們兩個就成了肉串啦。」

紙的認人功力是一流的,她知道這個滿臉鬍渣、出言輕挑的人是誰。

「破布,扶我。」愛琺的聲音輕得像是林間幽咽的嘆息。

「呵,這我可不敢,叫妳的大小姐扶妳就好,我還要監視附近有沒啥玩意接近勒!」
破布緊張地退了一步,好像愛琺比其他未知敵手加起來還可怕。

紙厭惡地看他一眼,用自己的力量將愛琺扶起來。經過半刻的歇息,愛琺的情況雖然沒有回復多少,但總是能勉強行動了。

三人走了一大段路,從密林中脫出,在破布的導路下來到一處隱密的臨時小屋旁。

小屋築在一排樹後,用原木與蘆草搭成,從遠方觀察不易發現,建築者掩飾得相當好,要不是破布指出來,她還真沒看見。

而且屋子緊鄰一池小塘,除了取水時方便外還滋長幾叢蘆葦,從小塘外望向小屋,只能見到滿簇蘆葦,是看不出什麼破綻的。

這棟小屋是破布的巧手傑作。

兩人進入屋內休息,破布則在屋外守衛著。他自稱三天三夜不睡也沒事,所以這一夜他負責全程守護,愛琺同意。

這夜,她們兩個女孩話不多,破布事先吩咐她們好好休息,有話明天趕路時再說。

愛琺拿著一杯熱水慢慢啜飲,無言,儘管紙有好多話想對大姊說,但考慮到愛琺的情況,也只有忍下來。在憑空出現的神奇白光照耀下,愛琺白得驚人的臉色好不容易漸漸泛紅。紙經過這夜的大風浪,從耗竭心神的緊張到血脈賁張的短兵,再到寧靜的安全感,思緒高低起伏,讓紙覺得特別疲累,所以她在一陣硬撐後終於將頭靠在大姊肩頭,眼皮一擺一擺打起瞌睡來。

愛琺慢慢降低光亮,黑夜重新佔據小屋,素手輕拍紙的頭,就像小時哄她入睡一樣的動作,她意識慢慢放緩,在進入夢境前最後一個感覺,就是大姊小心翼翼地將她輕輕躺放在稻草鋪成的床上,然後什麼感覺都消失了,痛苦,也一起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惡夢的結尾驚醒。

經過連日來的恐怖實驗折磨,她沒有一天不作惡夢,不被惡夢所驚醒。

當她睜開含淚雙眼時,映入眼簾的是愛琺清秀的臉龐,還有平靜安適的氣質。

天還未亮,但是森林不知怎麼的竟充滿淡淡的光亮,所有事物輪廓隱約可見。

靠得好近,臉頰幾乎相碰,呵出的氣拂動鬢角,眼睫毛的顫動清晰可見,平緩的心跳透過柔軟胸脯傳來,愛琺雙手親暱地環著她,將她包容在懷中,童年相遇的開始時兩人總是這樣抱著睡在同一張床上,互相擁有對方的心中小世界,但,隨著年齡增長,友朋漸多,還有自己有意築造出的隔閡,她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抱著對方了。

她緩緩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將手擱到愛琺背上、肩胛上、髮上。親暱的環抱,感受兩人貼膚的溫暖,被夢魘嚇得睡不著,精神太好,所以她將所有時間花在端詳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的平靜神色、輕微蹙眉、嘴角笑意。

她的心漸漸凝聚起一股莫名的勇氣,她只想輕輕說一句話、撫慰少女,所以她偷偷將手伸向愛琺的臉頰。

但愛琺像是被什麼事物驚擾,身子一陣顫抖,然後突然轉醒,睜開水藍色的眼眸。

「啊。」紙像是做錯事一樣縮了一下手。

愛琺帶著一如往常的平靜微笑注視著她,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怎麼啦,又睡不著嗎?」愛琺手指繞著紙她的頭髮轉呀轉的,有時彈開的髮絲還會撥到臉頰上,癢癢的。

「嗯。」她輕聲回答,然後將頭慢慢靠在愛琺胸口。

這是她小小的任性,她幼時最喜歡的撒嬌姿勢,這個動作是她想念母親時,從愛琺身上得到母愛慰藉的最好方法。

愛琺咯咯笑了起來,輕責一聲長不大,但是絲毫沒有排拒的意思。

心房放開,話也就談開,兩姊妹盡量避開傷心的話題,不談莉莎與娜娜亞,不提她在大院子受到的虐待。她不知為何一點也不想談愛琺的神奇力量,也不想問愛琺為何來搭救她,或許只是為了抓緊、渴求那失落已久的安全感,她只想談往事,所以她們就這樣零零碎碎談了許多童年時共同的回憶和瑣事。

也許這是她這輩子最難忘的感動,她暗中對月神禱告,祈求時間永遠不流動。

她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這很有可能是她與大姊的最後一次如此親暱地抱著,所以她努力翻找記憶中一切溫馨事、一起經歷的蠢事、還有兩人間最親密的小秘密。

但總有一件事她說不出口。

她撐過一切身心的考驗與屈辱,只為了把一件事告訴她的大姊,就是這個唯一的理由讓她挺了過來。但是在她見了大姊以後,竟又不敢說出口,只能心急地讓時間慢慢溜過。

然後太陽初昇的金光破穿葉幕夜霧的阻隔,落在稻草床上。

「啊,時間過得這麼快?」愛琺突然中斷她們之間的談話,冒出這句話。

「姊。」她將頭深深埋進愛琺的懷中,鼓起最大勇氣說出她的心。

啊,這輩子,最深愛的人兒呀!

那句話像從愛琺的心口傳出來,紙只敢用這麼大的聲量。

好像等了很久,愛琺並沒有回答,大概是被這番話嚇到了,卻又不像,因為最後大姊終於回答了。

「我也是呀,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好姊妹,嗯?」愛琺拍著她的背,語調沒有變化。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大姊妳根本不明白!」她在愛琺的懷中叫喊著。

「傻瓜,我怎麼會不明白呢。」愛琺像什麼都瞭解,繼續輕拍她的背。

「妳又不會讀心,怎麼知道我的痛苦。」她淡淡地說,卻含著不盡的委屈。

大姊終究不瞭解、不能接受這種依戀與愛意。

愛琺輕笑一聲,說:「是呀,大姊不會讀心,但是卻最會看透少女的心事,尤其是那個最調皮的小猴子,大姊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小猴子是她小時候活蹦亂跳得到的綽號,莉莎也有一個綽號叫小兔子。隔了這麼長的歲月,聽到無憂時日熟悉的小綽號,她不禁笑了出來,卻又哭了出來。

那段不可追回的時光。

「怎麼又哭了呢?」愛琺還是拍著她的背,動作中帶著輕撫的安慰。

「姊,答應我不要離開我!我好怕又一個人......」她抬起頭望著愛琺。

「妳也要答應姊一件事,無論如何,活下去。」

「嗯。」她堅強地答應。

「嗯。」愛琺滿意地鬆開雙手,紙慌忙地離開愛琺的胸脯,因為她們聽到刻意加重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咳,兩位大小姐,我沒礙到妳們的事吧?」破布腰繫兩把劍靠在房門,用史卡拉貝語與她們說話。

「嗯,沒。」愛琺簡單地回應,然後坐起身子整整衣衫,馬上熟練地幫紙整理有些紊亂的衣著。

「麻煩,轉頭。」

仕女正衣,破布只得乖乖轉頭,朝外邊森林說話:「抱歉,我請問一下離開這裡後妳們打算往哪兒逃?」

「你有更好提議嗎?」愛琺若無其事地幫紙拉正衣領。

「反正我不用說妳也知道,平白浪費口水。」

「你的路線比我好,照你想的走。」愛琺略一思想便做出決定,臨時改變路線。

「我們要到哪裡去?」紙好奇地問。

「我們要往南方走,避開追殺。」愛琺繞到背後拉好她鬆散的腰帶,說:「放心,有我們在妳身旁,沒人能傷妳、害妳,只要穿過大森林,他們就找不到妳了。」

自從逃出大院子後,所有的命運都交在愛琺的手上,說什麼她都會聽,毫無理由相信愛琺的決定是最好的。

然後他們離開臨時小屋,往南方前進。

路途平靜,專挑沒有路的地形走,在破布指引下,他們順著一條看不見的道路彎曲朝南行進,破布熟練消除他們經過的痕跡,還在各個可利用的路口佈下誤導追蹤者的偽造蹤跡。

走著走著,一路上都有破布打點著野外一切生活必須,雖說愛琺的野外求生本領也不差,但是比起職業的野行傭兵,只是魯班大斧,所以收集食材與建營火都交給了破布,愛琺負責其餘的廚事與照顧紙傷痕累累的身體;至於守夜,大部分都交給習於幾天不睡的破布負責。進入更深的密林後,趁著紙的體力回復,他們開始挑最隱密難走的樹林深處潛行,藉以擺脫追兵,只為了不留下痕跡;在樹林中也只敢升起小火,有時甚至不生火,只用神奇的冷光來照明,愛琺也會在附近佈下一些不知名的法術,監視一切附近動靜。

說到愛琺的奇異能力,紙並沒有問很多,因為她一提到這件事,愛琺的臉色就會稍稍抑住笑容,顯然不希望她知道太多,所以她也不敢深問,只知道愛琺是一名很厲害的法師,但這樣也就夠了。

至於破布,說到他,紙的心中就泛著不知要笑還是要氣的心情,破布是一名認真而且守規矩的傭兵,但是口頭太犯賤了點,在跟愛琺說話時有如在跟一隻吃人老虎說話一樣戒慎恐懼,跟她談起話來卻十足痞子樣,每次都惹得她火氣上冒,非得要揮拳才能趕走那個笑不停的討厭鬼。

「你這樣說話,難怪討不到妻子。」愛琺有一次在營火旁看破布用舌劍逗得紙氣呼呼跑到愛琺身邊,鑽進懷裡不理破布時有感而發。

「啊,要當我的老婆,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能讓我毒舌不起來,哈哈,看來小丫頭離我的條件還差不少。」

「哼,誰當你老婆,作你的春夢啦!」紙紅著臉大叫。

跟破布相處久了,最大的好處就是罵陣功力明顯提升。

向南走了兩天,他們轉向西行,再往北來到一處谷地,然後再往南走下谷底,來時路已經成頭頂山坡上的羊腸小徑,傍晚時終於到達一條小河對岸。

他們在離河不遠的林地坡上紮營。

林地並不密,林地深處漸漸增高,小坡頂則是一顆裸露的白色大石鎮著,石後又是一處亂石散佈的大斜坡,斜坡再南又是一條小河,這裡就是西方黑森林最西北方的山岳交錯帶,只要往南走翻越幾座山就能進入黑森林西緣,那裡的墾荒地有破布的老友駐紮,只要到達就能暫時休息,計畫下一步旅程。

經過幾天的零碎探聽,紙終於向愛琺問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當她被隔離在大院子時,愛琺一行人被帶到一個秘密地點接受審判,但在莉莎犧牲自己換取其他人的自由後,愛琺被調到南方去執行新任務,但是在南方,愛琺依然掛心被囚於大院子的紙,所以趁著一個不可多得的夜晚,愛琺逃離崗位,在半路上遇到閒蕩的破布,經過幾天相處後,愛琺將拯救她的計畫告訴他,然後兩人水陸兼程偷偷接近大院子,之後的事就這樣順勢發生。

「為何要選『他』呀,別人不好麼?」紙用奧夫卡語向愛琺抱怨。

「一個人的心地不是用外表與舉止就能判斷的,小妹。雖然他看起來像癟三,但是他的心地十分善良、正直。」愛琺這樣回答,聽語氣似乎還有其他的理由,但是沒說,紙也就沒繼續問。

破布看她們用未知的語言唧唧呱呱,不爽的表情立刻擺出來:「兩位,別在我面前說我壞話,這樣很缺德。」

「喔,有麼?」紙睜著無辜的大眼:「你聽得懂奧夫卡語麼?」

「不懂。」

「那你憑什麼說我們說你壞話?」

「看妳表情一臉欠打就知道。」

「啊,」她驚慌地躲到愛琺身後:「他要打我耶,姊妳說這個人壞不壞,我們剛剛才稱讚他彬彬有禮,怎麼好心沒好報?」

愛琺只有咯咯地笑,她也一起笑,笑得破布頭皮發麻汗毛倒豎。

她知道破布怕死了愛琺,所以順理成章拿大姊來壓破布。

「我真是招了三輩子霉氣。」他偏過頭,無趣地撥起營火堆。

只有兩個女孩,她們只會互相交換小秘密;多了一個男人,男人只要態度退縮一點就會成了女孩們嘲笑捉弄的對象。

雖然路途很緊張,隨時有被追殺者追上的憂慮,但在破布與她的互動下,恐怖的氣氛淡了不少。也許這是破布故意製造,安慰鬆弛她受創身心的方法,雖然有點笨拙,但她能感受到破布嘲諷之下的安慰之意。

但對於愛琺,她卻得隱藏心傷,不再表達那份愛慕心意,外表雖如平常般無異,但她的感情不傷麼?不,她的心痛呀!但,她能表現出來麼?她不行,愛琺已不再是她的洋娃娃,她更怕連最後的門扉都守不下,所以她學習戴上笑容面具來面對大姊,故作鎮定,不再強求。

經過如此驚濤駭浪,如此多的痛,她學會不再稚氣妄為,言語不再任性,她試著成熟,模仿大姊的典雅,模仿破布損人的方式與他的直爽,學習在不同場合用不同態度對話。

或許是輕鬆氣氛使然,或許是太過篤定對方追不上來,三個人就這樣高興地聊天,聊了許久,聊到忘記營火燒得太旺太亮,忘記要守備警戒。

所以當利箭穿林而來時,愛琺第一時間沒有警覺到。

紙感覺到大腿被人推了一下,她無力地坐了下來,才發現利箭貫穿了她的大腿。

沒有痛覺,沒有流血,眼中只有一陣茫然。

愛琺本能地衝到她身前,擋下劃破黑暗飛來的第二箭,飛箭竟然穿透愛琺架起的淡藍薄幕,穩穩射進愛琺右臂,愛琺一臉驚訝地摸著箭尾,身子一震倒進紙懷中。

破布罵了句髒話,抄起弓箭一轉身,卻見到二十步之外站著一名駝背老頭子。

「喔,小鬼別動,一動就會要你命的。」老頭子說。

「屁!」破布毫不猶豫放箭射向老人,卻沒想到箭才飛到一半就被擋下來,擊飛到一旁。毛骨悚然的是,破布的箭是被另一枝箭射穿,才會彈開落地。

而他們三人,到現在還看不出箭是從那個方向射來的。

「哼,我警告不說第二遍,再動,我保證你變成刺蝟。流星箭好歹聽過吧,哼。」
老頭子捻著鬍子說道。

破布冷哼一聲,無奈放下手中弓箭。

場面被壓倒性地控制住,老頭子踩著緩慢的腳步來到愛琺面前。

毫不猶豫給了愛琺一腳。

破布怒吼向前跨一步,一枝箭擦過他鼻尖,一瞬間就像被繩索定縛住身體,無法動彈,破布見狀只能髒話罵不停。

老頭子剛好踩在箭傷處,痛得愛琺只有倒在地上,雙眼憤怒地仰望老頭子,咬著唇不喊痛。

「我說啊,妳師傅也大膽了些,哼,竟然隱藏妳的特殊能力,沒向上面報告,害得我手下死傷慘重,非得要我親自出馬才解決這爛攤子。」

「那‧是‧你‧笨。」愛琺一個字一個字罵出來,老頭子聽了也沒啥反應,轉頭直看著紙。

「妳這小妮子真是難搞,哼,如果乖乖被人操說不定有條活路,現下還要拖著兩個倒楣鬼一起排隊過死人關,真是浪費。」

說著說著,一名手提長刀的大漢走到老頭身後,老頭子咳了一聲,惋惜地看著愛琺,說:「唉,一名人才就結束在我手裡,真是太可惜了,不過這樣也好,四姊妹終於齊了,哼。阿朗,一刀封喉,別壞了身子,屍體很有點用處。」

「男人呢?」大漢問道。

「死了就拖去餵蛆餵虎,我對男人的屍體沒興趣。」老頭連破布都不屑看一眼。

破布一律髒話回應。

大漢得旨,會意地走到愛琺身邊,準備揮刀。

紙的下意識動作就是抱住愛琺,保護她的大姊,但是她發現她連一根手指也舉不起來,身子只剩下嘴可以動,她急得淚在眼眶中直打轉,拚了命想要動一下,卻無計可施。

--小妹。--

愛琺的聲音突然在紙心中響起,她驚訝地看著愛琺。

--不要聲張,只要想就好。現在開始,我們的命就靠妳了,聽到就心中回答我。--

她照做。

--好,現在跟老頭子說話,幫我爭取時間。--

可是,要我說什麼?我不知道怎麼辦呀!她心中焦急喊道。

--談條件,快!--

大漢已經舉起手中的刀,隨時可以殺掉愛琺。

「等,等一下!」紙見愛琺命在旦夕,鼓起勇氣大喊。

老頭子瞇起眼看著她,舉起手阻止大漢的行動。

「我跟你乖乖回去,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只要你放過他們兩個!」紙牙齒打顫地對老頭子說。

「哈,妳的詭計當我看不出來?」他睜大雙眼,一腳又踩上愛琺手臂上的箭支,讓愛琺傷口上的衣袖爆出一攤紅痕。

「說到窺探思想,或許我差了點,哼,可惜我周知靈魂的經驗比妳多了不少,小姑娘,想要作怪也要挑對人。」對愛琺說完,老頭子又朝著紙笑道:「妳哪來的本錢跟我談?我現在只怕妳落到其他組織手裡,對我們不利;做了那麼多實驗沒個成效,早就死馬當活馬醫啦,至於利用價值,哼,早就撈夠本,殺了無傷。都沒本錢還打算活命求饒?」

「喂。」聲音從老頭子腳下傳來。

「什--」話還沒說全,箭尖就從老頭的鞋底穿出,那股力量還將他甩上空中翻了好幾圈,重重落在十步之外。

原來插在愛琺臂上的箭支,不知何時竟頭尾反向,從手臂傷口射出,剛好老頭的腳就踩在上頭,當然是被一箭射穿。

愛琺迅速站起,手中已握住一把匕首。大漢見狀一刀揮來,卻沒想到刀子突然變重幾十萬倍,硬生生砸在地上,連對方衣袖都沒割到半分,當他發現這只是假象時,愛琺的匕首已經插在他的胸甲上,幸好胸甲厚實,沒被刺穿,只嚇得他退後好幾步。

十幾枝箭從黑暗深處疾飛而來,卻沒想到箭才飛到一半,竟被一股力糾纏在一起,只見箭支像軟繩般纏成一團花結,懸浮在愛琺面前。

愛琺手指一撥將箭球指進密林暗處,然後是一聲悶哼伴隨重物落下聲。

愛琺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見大漢拔起另一把刀向愛琺斬來。但只揮到空氣,大漢狂揮著刀子,卻像沒見到愛琺似的衝了過去,舞著大刀往戰場對面跑,一刀砍在大白石上,然後飛箭刺進大漢後心。大漢大吼一聲,單膝跪下,頭一歪,沒了聲息。

情勢瞬間逆轉,紙驚訝地看著一切,她壓根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

破布冷酷地抽出第二枝箭,搭上,瞄準倒地上的老頭。

「喂,你想被捅哪裡?眼睛?嘴巴?眉間?還是屁眼?」破布晃著張滿的弓,威嚇。

「你,太小看我。」愛琺摀著傷口,看著躺在地上的老頭子,平靜地說。

「接下來怎麼辦?」破布偏頭問愛琺。

愛琺搖搖頭,然後再點點頭,破布得到指示,將箭射進老頭右大腿。

老頭子也頗有豪氣,竟是一聲不哼。

「還有啥遺言要交代?」破布抽出第三枝箭,將箭對準老頭子頭頂。

只有坐在地上的紙看到老頭子嘴角冒出一絲笑容。

「妳,太小看我。」老頭子把同樣一句話還給愛琺。

「說完了?去死吧。」破布將弦放開。

箭沒發出去,好像有其他人在拉著弓似的。

同時,鬼爪破土而出,一把抓住愛琺腳踝,一個措手不及愛琺跌了一跤,倒坐地上。

同時,樹林突然飛出一顆球,轉瞬間砸在破布身上,把他撞到一旁,弓矢竟詭異地
浮在半空中。

等到破布動作遲緩地起身一看,才發現撞他的竟是一顆白森森的骷髏頭。

「媽的,他是死靈師!」破布大叫。

擊中破布的骷髏頭在地上滾了兩圈,竟似有生命的飛球,回頭跳起飛進樹林暗處。

愛琺一見情勢不對,馬上抽出匕首射向老頭,但一道灰影晃過,老頭子憑空消失,匕首只釘到地上雜草。

紙定睛一看,才發現老頭子原來是被一位速度奇快的人抱起,返身飛躍,退出戰圈十步之外。

破布當機立斷拔出長劍,想要把纏住愛琺腳踝的枯敗爪子砍斷,卻是徒勞無功,一連斬了兩刀卻沒造成任何傷痕。

他大叫一聲,起身擋在愛琺身前,說道:「快,妳比我內行,妳自己解,這邊有我擋著!」

「你,保護小妹。」愛琺無視腳上枯爪,眼光堅定望著遠處的老頭,說:「揹起她,我們準備逃。」

「這是什麼意思!妳怕我們打不過他們?」破布聽到愛琺的命令,有些震驚。

「你,不是她們對手。」愛琺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有我能。」

破布看著老頭子領著兩個人影接近,眼睛倏然大睜,二話不說,退後幾步將癱在地上的紙揹起來。

紙還不大懂愛琺話中的含意,但當她被揹在破布肩上時,她突然明白。

一具穿著絲質長裙的骷髏,手中拿著她的頭走在老頭左邊;右邊是一名可愛的少女,當少女向他們三人露出燦爛和煦的微笑時,

她們的心就凍結了。

「莉莎?」紙輕吐一口氣,瞪大雙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娜娜亞?」紙認得那骷髏穿的衣飾。

「操屍術。」破布咬牙低吼。

她終於瞭解老頭子之前說「四姊妹終於齊了」這句話的含意了。

「驚喜?」老頭子咧著笑容手一揮,左右兩屍就瞬間消失了蹤影。

不,她們一屍衝到愛琺身邊干擾愛琺解爪的行動,一骷髏拿著斷頭往破布擲來。

莉莎沒了雙手,卻在斷腕綁上刀刃,娜娜亞沒了脖子,卻直把頭當武器丟。

破布出劍刺向骷髏頭,卻被一股力量震開,原來是浮在空中的弓朝他賞了一箭,恰好擊在破布的劍上。

「渾帳東西!」破布一劍擋下飛來骷髏頭,再扔出去打飛短弓,然後拔出另一把劍繼續迎戰。

看著喘息不已的破布,看著僵持不下的愛琺與莉莎,看著眼前那副原是娜娜亞的骨架,她害怕得心臟差點跳出胸口。

宛如惡夢,已死的姊妹們用另一種面目復生,然後追殺她。

無以復加的恐懼,罩臨她的身子,身體幾乎顫抖得失去控制,儘管她全身麻痺,無法活動。

破布感覺到她的害怕,他的身子反倒沈靜下來,怒視眼前大敵,準備放手一搏。

紙害怕地看著那具無頭骷髏,想起娜娜亞生前的美麗,雙眼不禁輕閉,流淚,為她鑄下的大錯懺悔。

如果死在這裡,也是好事,至少能為姊妹賠罪。她絕望地想。

破布發覺她哭了,口氣帶著安慰地說:「會怕嗎?別擔心,有老子罩著,誰也害不到妳。」

她想搖頭,但是身子動不了。她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自己的罪責。

雖然覺得雙手充滿血腥,但是有著破布的安慰,心卻不知不覺穩了下來。

場面,也不知不覺靜了下來,像是爆發之前的等待。

愛琺沒有解開腳上的束縛,一手持匕,對著雙手繫刃、露出無邪笑容的莉莎;破布一手後顧,托住紙的臀部防止她滑下來,另一手舉劍面對皮肉全無的一架骨頭。

他在等什麼?紙疑惑地依順在破布寬闊安穩的背膀上,不解地張望愛琺與莉莎靜默的對陣。

破布好像在跟誰談話似的搖搖頭,又咬著牙微微點頭,最後恨恨地應了一聲。

--小妹。--

愛琺的心音傳來。

--還記得我答應過妳的事嗎,還記得妳答應我的誓言嗎?--

記得。她心中默想。

「無論如何,活下去。」

她突然有種非常不舒服的預感。

--要好好遵守喔。--

愛琺最後一次叮嚀。

然後,愛琺的雙手發出光芒。

破布轉身揹著紙就跑。

在破布轉身的那一刻,她看見了愛琺將手中的光亮投在追兵娜娜亞的骸骨上,接著就是莉莎轉手一刀下去噴出的血紅。

她突然知道愛琺要做什麼了。

又再次遺棄她。

「不!大姊不要這樣!」

光亮猛然爆發,白耀染滿林地,破布背著白光,揹著她一口氣跑向大斜坡。

億萬個記憶劃過她的腦海,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愛琺,她甚至來不及向大姊說一句道別的話。

「放我下來!」她大聲尖叫,使盡全力大喊。

「妳瘋了嗎?妳想死呀!」破布一樣大叫。

「死了又怎樣!我可以死可我不能沒有大姊呀!放我下來!」她使盡吃奶的力,卻動不了一根手指。

她想踢他捶他咬他要他停下,但是她動不了,只能哭鬧。

「任性混蛋!」破布忍不住大罵。

她只管尖叫。

「你以為我喜歡逃嗎?我他媽的第一次背棄戰友逃命,就是為了妳!妳大姊不要命擋住妳的死朋友,是為了妳!妳不要太過份,混蛋!」罵著罵著,破布也流下眼淚,滴在她臉頰上。

「不要辜負妳大姊的苦心。」一陣滑行,他們來到坡底,破布不知疲累地踩石過河。

背後的山丘正放出一波又一波的光芒,她能感覺到光亮消長襯出的萬物陰影。

兩人一起哭泣,一起逃,在最後一個光芒消失之前衝進了對岸密林裡。

在紙的諸多惡夢中,這是最鮮活,最錐心入骨的一個。

她從此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