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6日 星期日

死靈師--紙 (上篇3)

隔天傍晚,當他們到達黑森林深處的著名廢墟--舊羅胡城堡時,他們決定在廢墟的護城河內邊紮營。

雖然護城河早已乾涸,但是深邃的壕溝依舊存在,讓他們在守夜時可以多安一些心;更裡面是已倒塌的第二、第三層城堡城牆。大部分的城牆只剩下初建時的地基和散亂堆疊、深埋野地藤蔓中的石磚。淺灰色的破碎鋪路石版有如陰森白骨,與此地戰死的冤魂同樣見證了五百多年前第二次衛城大戰的慘況,直到現在,還沒有多少人敢走進城堡,在迷宮般的巨木柱、殘石牆中尋覓過往的痕跡。

阿馬空也不建議隊伍靠近這個遺跡的主體百呎之內。他能強烈地感受到某種不利於隊伍執行任務的「東西」大批地在遺跡周圍遊蕩。

是什麼東西,其實不明講大家也多少耳聞過,當然是不會笨到進入那種陰森之地,但他們同時需要護城河的防護,所以馬斯克選擇在外圍城牆的地基廢墟上紮營。

阿馬空在周圍部下警戒圈之後,還多加了一層防止戰死鬼魂進入的特殊能量,確保不會發生意外。

當他辛勤地佈陣時,莉莎走出剛搭好的營帳,在遠方向他打個「沒問題」的手勢暗示阿馬空。

阿馬空見大事已成,心中喜悅地來到她身邊,莉莎大大方方地引他進入營帳,絲毫不理會周遭傭兵驚訝的眼神。

上次他來得匆忙,沒有機會細看保護泰落斯遺族的貼身保鏢們,這次他可有機會好好打量她們。那名普通話不甚流利的奧夫卡女子這次換了一套淺褐色的連身裙,繫著一條細金屬腰帶,披了一件白絲短披肩,深金色的長髮直垂到腰際,配上高挑身材,看起來落落大方,寧靜的氣息中帶著典雅的氣質,但令阿馬空感興趣的是她的靈魂有如一潭靜水,竟看不出任何波瀾;而另一邊的女護衛就差多了,雖然那女護衛的服裝及臉孔漂亮得多,但她的靈魂看不出任何特殊的氣質,不足為懼,阿馬空視而不見。

他踏著穩定的步伐,將雙手交叉藏在長袍衣袖內,宛如朝聖一般來到跪坐著的泰落斯遺族前。

他與她之間隔著一張沈重的矮橡木桌,如此沈重的桌子怎麼搬進營帳,甚至怎麼裝進馬車的,阿馬空略感懷疑,但跟眼前這位不可思議的女子比起來,一點也不重要。

阿馬空一看到她時,眉頭不禁微皺,畢竟她身上穿著代表娼妓的服裝,讓他感覺不舒服,但他轉念一思,才想起這件服裝原本是泰落斯的傳統服裝,只不過太多泰落斯遺族淪落為娼妓,使得這件寬袖連身前開襟的服裝變成一般人眼中的娼妓制服。

這件衣服的腰帶異常寬大,簡直是穿在衣服外的束腹,這種模樣讓他有點想發笑,但這種場合可讓他連動舌頭都會發顫,更別提開口。

她的昂貴紫色服裝配上面容很好看,但是有多好看阿馬空也抓不了準,他形容靈魂的功力比形容人的面容好;他對外在審美實在不行,他只會直視對方的「本質」。

而這女孩的靈魂,經過他徹底的探索後,說實在跟街上任何一名同年齡的女孩一模一樣:單純、愛玩、吱吱喳喳有如剛離巢的麻雀,以及與月同起落的情緒紅潮,除了一種他說不出來的奇異特質之外,根本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或許那個無以名狀的奇異特質就是奧秘的關鍵。

突然他看見莉莎垂下的手指輕輕舞動著,她的手語告訴他:「用對禮儀,開門見山,方法正確,門道自現。還有,這張桌子就是她折出來的,神奇吧?」

就算有人能憑空變出城堡他也不會大驚小怪如斯,他驚訝的是有人能變出「靈魂」,這件事違反魔法奧秘哲學的基本假設,如果真有此事發生,龐大無比的魔法體系將在他眼前崩潰。

他心中打定主意,向泰落斯遺族僵硬地點頭問候。這是阿馬空唯一懂的泰落斯禮儀。

她緩慢而幽雅地點頭回應。帶著淺淺笑意揚手道:「坐吧,大黑袍先生。」

阿馬空不客氣地盤腿而坐。不等對方接下來的動作,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見到那晚所看到的奇蹟,就這樣。」

「咦?什麼奇蹟?」她偏頭一想,柳煙眉一皺,眼中閃爍疑惑,顯得毫無所知。但阿馬空可以看見她的靈魂裡泛著捉弄人的小聰明之光。

死婊子。阿馬空心中這樣想,但可沒罵出來,他按著耐心說:「就是妳憑空變出鴿子的能力。」

「哦?為什麼呢?」她好奇地問,但是他可以看見她眼中的驕傲神色,甚至不用窺看她的靈魂。

「為了學術研究。」

「那我不要。」

「嗄?」阿馬空錯愕住了。

「你說什麼我就做,這樣一點也不好玩。」她鬼靈精怪地咯咯笑了起來。

阿馬空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能語氣僵硬地說:「那妳要什麼?」

「我什麼也不缺呀......啊,這樣好了,」她食指輕抵粉色嘴唇想了一下,興奮地說:「你當小狗原地轉三圈怎樣?」

他感到一陣血氣衝腦。花了好大心力才抑住想痛扁她一頓的怒氣。

如果她隻身一人,他絕對這樣幹,但是她身旁圍繞著三個可以瞬間取走他小命的高手,所以他忍住了。她可能不知道穿黑袍的魔法師脾氣都不會太好。

「唉呀,看個臉長得像死人的男人學狗爬沒什麼興頭,還是算了吧,小姐。」莉莎看情況不對立刻勸紙放棄這個念頭,然後假裝不經意揮動手指告訴阿馬空:「她被寵慣了,有點任性,你要忍耐。」

「她的特殊能力,讓人不寵都不行。不過,其實妳的話比她毒多了。」阿馬空鬆開手,手語回應。

「多謝稱讚。」手語過來。

「不客氣。」手語回去。

「紙,不要小孩脾氣,摺他要的,然後叫他走。」那位站在一旁,普通話不甚流利的奧夫卡女子輕輕開口,有如母親吩咐女兒。

「喔,好啦。」紙嘟起嘴,無趣地說。

阿馬空這時才知道這個小圈圈裡地位最高的並不是那個死小孩心性的泰落斯女孩,而是一旁這位安靜、舉止優雅的奧夫卡女子。

只見泰落斯女孩從一旁接過莉莎拿來的紙,巧手俐落地摺起來,不一會一隻小小的紙鴿就完成了。

「嘿嘿,注意看喔。」她雙手捧著紙鴿,神秘兮兮地一笑,然後一拋--

鴿子噗的一聲撞上阿馬空的鼻子。

他感覺到一座高聳、牢不可摧的城堡在他眼前崩潰。

靈魂,真的憑空出現,這次他親眼目睹。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淚飆到了眼眶中。這就像看到火在水中燒一樣不可能,這種感覺就像是陪了大半輩子的心愛朋友突然死去似的,不,不只是死去,甚至連靈魂也飛灰湮滅;這就像有人在他面前打了他一巴掌,告訴他過去所學所用全是錯的。

真是他媽的感覺糟透了。阿馬空突然憶起幼時母親一字一字教他認識世界的畫面。

鴿子被莉莎一把抓住,然後她起身將鴿子輕輕塞到阿馬空懷中。

阿馬空下意識地撫摸鴿子,面如死灰。

「你滿足了,走吧。」那奧夫卡女子無聲無息走到阿馬空身邊,輕柔但態度堅決地「護送」阿馬空離開營帳。莉莎原本也想一起跟出去,但是被奧夫卡女子一句話擋了下來,那句話阿馬空聽不懂也無心去聽。

「有些話要對你講,死靈師。」她語氣中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權威,所以阿馬空跟著她出營帳,營帳周圍的傭兵毫無所覺地讓他們從面前走過,沒有任何反應。

他們來到一處離營地不遠的隱密處,這裡亂石堆積,含著怨恨的霧氣飄盪四周阻礙視線,所以沒有任何傭兵會巡邏到這個地方。

「死靈師。」她低聲唸著,然後抬頭直視阿馬空,眼眸中的淺藍靜水突現漣漪。

他懷中的鴿子像被什麼東西嚇到,突然掙脫阿馬空,拍翅飛翔遁入霧中。

他這時才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清醒,感覺到事情有點不大妙。

對方答應讓他瞭解秘密,不代表他看完之後還能活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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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馬空發現他無法移動身體分毫時已太遲了,他無法運用任何方法掙脫這股束縛,甚至連他最有信心的法術都無法施展,不過想到信心,它剛剛才被擊潰。

他努力轉動眼珠,怨恨地看著那女人,被一名來歷不明的女人用來歷不明的手法整死,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但好歹也要知道這個女的長啥樣,這樣作鬼也不冤枉。

「別誤會,死靈師,我無殺意。」她柔聲解釋:

「我只想告訴你,你,與莉莎,談戀愛、短暫戀情、做愛,都沒有關係。」

「但不要利用她的心。」她的聲音依舊輕柔,但是參雜了不可抗拒的威力。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阿馬空艱困地開口解釋。

「我,比你還清楚你在想什麼。」

「哼,少裝腔作勢。」阿馬空漸漸適應這種束縛的力量,右手漸漸移向腰帶上的小袋子。只要能夠掙脫,一個魔法師對付不會魔法的普通人還是有全身而退的機會。

突然,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緊緊捆住他的手腕。

「魔法,只有你會?」她什麼動作都沒有,但阿馬空卻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她將蓋在她身上的心靈紗幕撤去,將自己周身的靈氣與特質顯露出來。

「心靈師?」阿馬空放棄抵抗。(註三)

當他發現他面對的是一名能將靈魂本質隱藏如此徹底的心靈師時,他知道他一點勝算都沒有,她只要眨個眼就能將他的腦漿擠爆出來。

「這樣做,很噁心。」

喔,對了,心靈師的看家本領就是監控「獵物」的思想,從竊取對方的軍事計畫思想到看見美女時最原始的勃起快感,心靈師無所不監控,無所不知。說不定整支傭兵營隊從出發到現在,她都仔細監覽無遺。

她無言點頭。

既然這樣的話,那妳也別束縛住我了,反正我也跑不了,姿勢固定實在很難過。

既然知道對方是心靈師,阿馬空連說話都不必了,用想的更快。

他身體上的束縛果然撤去,只剩雙手無法動彈。

直到這時,阿馬空才能感受到她原先遮蔽在平靜假象之後的靈魂本質。那是一個更為廣大無垠的心靈之洋,先前小水譚的靜謐只是偽裝,她的真實心靈是更為平靜的萬里晴空汪洋,波伏雖緩,但之下隱藏的暗流不是他所能得知的。

她是阿馬空這輩子遇過最強大的法術師,在她面前他的法術猶如小丑雜耍。

「答應我,不要再利用她。找個時間,好聚好散,不傷她的心。」她要求他,不如說是命令他。

妳知道我為什麼利用她嗎?啊,妳當然知道,妳既然知道為什麼,那妳就直接告訴我謎底吧,心靈師,那個泰落斯婊子到底怎麼使用這個能力。

「你威脅我?」她的心靈開始醞釀風暴。

妳當場殺了我也可以,或者放我生路讓我去狠狠踐踏莉莎也可以,反正這兩個結果都會讓她傷心很久。就算妳的能力遠超過我,當妳提出這個可笑條件時,我才知道妳也不過是個初出茅廬、涉世未深的小娃兒,妳的心機可遠遠不如我。反正,就算死亡也不能阻止我探索謎底。

想著想著,阿馬空不禁露出混雜勝利與驕傲的笑容。

「答案對你這麼重要,傷害一個人的心也在所不惜?」她的心靈束縛稍微放鬆。

「哼,知道謎底當然輕鬆,心靈師。妳可以看見我的思緒心情,妳自己感受一下這種痛苦的感覺不就知道?」阿馬空大叫。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我不瞭解它。」

「哼,是妳不想瞭解吧,怕被『心靈污染』嗎?」他口氣一轉,繼續逼迫她:
「別把話題扯遠了,告訴我答案,或者乾脆宰了我。」

一股力量重重壓在他肩上,差點讓他脫臼,他發現他只能張著嘴卻吼不出痛楚。但這感覺馬上就消失了,心靈師完全解開了他的束縛,他感覺一陣虛脫,跪倒在地。

「我不知道答案,我一點也不關心。」她冷漠地說。

諞人。阿馬空直覺地想。

「我不騙你,我不知道,我不關心。」

她說的是不是謊話,阿馬空恐怕永遠也沒辦法知道,他只能用質問的語氣問道:
「妳是一名魔法師吧,而妳竟然說妳一點也不關心?妳自己應該知道這是一個令魔法理論崩潰的活證據,而妳--」阿馬空講得口沫橫飛,但她只用一句話回答:

「我不在乎理論。我只在乎姊妹的心。」

「哼,這種隨便的態度還讓妳擁有這麼強的力量?世界真不公平。」

「你被框框限制住了,死靈師。奧秘大門不為理論的窮究者開。」她靜靜地解釋。

這句話他聽不懂,所以他接著說自己的話:「反正我對莉莎沒有惡意,我自當處理此事,妳不必為她擔心。」

她的靈魂裡有種輕微的質疑之意。

「咳,我也是有人格的,我想妳自己可以看個清楚。」

「一覽無遺,不代表瞭解。」她話說完,見天色漸漸暗了,遂微舉纖指,柔聲說道:
「記住,不可說出紙的秘密。」

她的語言中帶有令人昏沈的魔力,阿馬空知道這是她對他所施下的「禁制」,只得乖乖承受。

她見一切都安排妥當,便向他施個禮,轉身往營帳的方向走。

「等一下,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心靈師!」阿馬空舉起一隻手試圖喚住她。

她帶著微笑回頭,問:「為什麼?」

「這樣下次聽到妳的大名時,好讓我有時間躲得遠遠的。」

她笑了笑,轉頭走了,什麼都沒說,而濃霧就像薄紗一樣一層一層罩住她的身影,她就在千萬灰幕後消失了。

「妳還沒回--」阿馬空伸手踏出一步,原本想要追上她,沒想到圍繞四肢身體的濃霧突然撲上來,迷住他的眼,他手一揮拭去向晚灰霧,卻沒想到這一瞬間他已經回到傭兵的營地中,他才剛踏出女孩們的營帳一步!

四周沒有迷霧。眼前是未燃起的營火,右手邊是即將落下的金烏,身後是住著四名年輕女孩的營帳。剛剛那件事宛如夢一般,但阿馬空知道那絕對是真的,因為......因為什麼?

他清清楚楚記得那女人與他之間的對話,甚至連他一向忽略不記的個人容貌也像烙印般清楚浮現在他腦中,但他就是沒辦法想起她用過哪些法術!阿馬空知道她是心靈師,但當他想把當時她施展在他身上的奇妙感覺分析整理時,卻有一道薄紗似的心牆擋住了感覺與記憶理智間的管道。他知道那些法術的感覺,但是卻無法分析、理解,更不可能想出下次見面時的對策。總之,他被徹底打敗了。

他沮喪地踏出第二步、第三步,悶悶不樂地回到營地。營地這時已經開始守夜了,他的兩名組員各有勤務在身,所以並不在外組營地。破布見阿馬空回來了,興致勃勃地走到他身邊。

「哇,你怎麼了呀?整個人縮得只剩一個架子,臉色發白冷汗直流,你是被裡面的姑娘們『榨汁』呀?看起來一副快被搞死的衰樣。」

「是快被搞死了。」他被破布一問,才發覺自己的身心都被剛才的鬥法給搾乾了,他的體力耗盡,心靈虛脫,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不記得你在營帳裡有待這麼久呀......怎麼樣,你有見到那個泰落斯女人嗎?」

「有。」

「喔,感覺怎麼樣?」

「一隻沒啥水準的婊子。」他一屁股坐在古老的白石地板上,疲累地說:「拜託別吵我了,現在我只想休息。」然後自顧自閉目養神。

破布見也沒啥好談的,只好轉轉眼睛,識相地離開。

休息到第三個夜星升起時,輪到他值夜。他與不遠處的的內組守衛點個頭致意後坐回地上,然後偷偷摸摸從懷中掏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書。

這本書的封面是一個實際大小的骷髏頭,有點像是將書挖空然後把骷髏頭硬塞進封面製成的,事實也是如此。

這是他母親為他做的死靈師法器,點鬼簿。

他將纏繞在右手食指上的黑色長髮解下來,將它放進封面骷髏頭的嘴裡。

這根頭髮是他趁著紙不注意時從桌上用手指偷偷挑起來的,整個營帳裡只有紙是黑髮,所以這根頭髮的主人是誰自然明顯十分。

過了一會兒,書封面的骷髏頭開始磨起牙來,空洞的雙眼似乎閃過一絲光芒。

漸漸地,這根頭髮被骷髏頭慢慢含進嘴中,最後,森白的齒牙緊緊咬合。

阿馬空聽到一些不屬於活人的呢喃,然後封面自動翻開了,裡面的紙頁開始快速翻過,一頁快過一頁,整本書發散著只有死去之人才能看到的耀眼光芒,最後終於停在一頁。

空白。

看到這個結果,阿馬空一點也不意外。活到現在為止,用點鬼簿查閱活人之身心與精神能力,只有三次是空白的,三次都不外乎有強大的法師為目標做過特殊的防護加持,讓她隔絕於各種可預期的探查方法之外,保全其謎底不外洩,恐怕這根頭髮也被逆向消去一切回憶與氣息了。

他的心中浮出許多可行的探查方法,但是每個方法都有絕大的風險,代價可能比死亡還慘。

阿馬空嘆了口氣,他不甘心地決定不再深究這個秘密的真相。

雖然他腦海中已浮現了許多關於這個神秘奇蹟的解釋假設,但是缺乏繼續研究的方法,這些假設也只能就永遠埋藏在他心中,無法得到更進一步的求證了。

這將是他終生的遺憾,但他不得不放棄。因為,身為法師,這是巨大的憾恨;但身為平凡人,這是極限。

當辛果與他換班之後,他彎臂為枕,躺在星空之下,身心雖疲,卻是怎麼都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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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大早,他們收拾妥當後便拔營離開,離開之前不忘向荒蕪巨大的城堡廢墟虔誠祈禱,感謝居於其中的亡魂未出現困擾他們。當然,祈禱是由阿馬空領頭的。他們祈禱完之後便整裝上路,踏上人煙斷絕已久的西方貿易大路。

經過三次衛城大戰和各種天災,這條史卡拉貝開通,向文明區西方開拓勢力的古路已荒廢兩百餘年了,大部分路跡還尚稱完整,但通過西方黑森林深處的這部分已被重新長成的林木與沼澤地撕碎扯裂,成了人們曾經戰勝這座古老森林的最後回憶。

這一段路要直接切過西方黑森林的腹地,原本是整趟旅程最危險的部分,但是與之前身份不明的狼形截鏢者相比,簡直是小菜一碟。只要這段路上那群煞星不趁機突襲,那這段路對他們來說就不成問題。

不過領隊馬斯克也知道這層道理,如果這群截鏢者不在此開搶,那以後能成功得手的機會就越來越小,當他們到達史卡拉貝城後,就不可能再劫了,所以這段路是最危險的地方,但是也因為危險,對對方來說一樣是不利,尤其此地地形多變詭譎,居住此處的危險生物不計其數,只要一個不小心對方很難全身而退,更何況有了第一次交手經驗,馬斯克在調配上作了許多調整,只要他們敢再來,絕不會像上次一樣讓他們進得如此輕鬆,退得如此從容。

中午,他們在一棵樹皮黑黝的大樹下暫時休息、進食。

由於情勢緊張,傭兵們都是一手按刀柄另一手抓著乾糧猛塞嘴。

破布趁著難得的休息時間,走到阿馬空旁邊,找他攀談:「你昨天進她們營帳做啥呀?沒想到我們還沒行動老哥你就捷足先登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阿馬空低調避開這個問題。

「嘿,你當我瞎子呀。」他壓下音量說:「你前天搭勾妹妹我可是看得明白勒。」

「那是我跟她之間的私事,你別亂傳,這樣對你我她都不好。」他語帶威脅地說。

「哼,我這人可也是有分寸的,不過你藉著她進營帳半天未出可是鬧得人盡皆知呀,還是馬斯克私底下壓住內組的人,要不然他們可是準備對你動手勒。」

「啥意思?」

「我這個人啊,好奇心是有的,但可沒像你這樣躁進、不知止境,動作太大可是會被當成外面滲進來的臥底勒,不過我也真沒看過你突然對一個活人這麼有興趣的,
你到底是看到啥鬼東西啦?」

「職業求知慾作祟。」阿馬空用破布說過的話搪塞過去:「至於我看到了什麼,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別這麼不通人情嘛--」破布皺起眉頭抱怨。

「抱歉,這跟我的小命息息相關,恕不奉告。」

見阿馬空有難言之隱,破布了然地點點頭。

「誓言禁制?」

「你也瞭解這東西呀。」

「我以前也被某個人下過,真是窩囊到極點。」破布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破布,別再踏我的前車之鑑了,連我都不能全身而退,你執意要探的話小命絕對不保,這不值得。」

「我想也是。」破布完全同意。

之後,他們一夥人在一條清澈的小河旁紮營,渡過在黑森林中心地帶的第一夜。

當晚,沒有人肯坐在阿馬空旁邊,連蓋特跟辛果都離他遠遠的。想是對他直接進入女孩們的營帳抱持懷疑態度,再加上之前不佳的表現,實在很難讓傭兵們認同他。

這樣也好,省得麻煩。阿馬空索性躺下,直望樹縫間隙裡忽隱忽現的藍白星爍。

他靜下心來,除了休息之外,也開始思考一些原先不想弄清楚的疑點。

對學習過奧秘哲學的人而言,紙的存在擊碎了某些牢不可破的理論,使她成了法師研究的最好實驗對象;對其他普通人而言,她是個能夠創造珍禽異獸的神奇女巫,難怪幕後金主們能在短短時間內販賣珍貴藥材而致富,原來靠的就是這棵搖錢樹。

他也算過,當他們到達史卡拉貝城時,剛好是該城的建城紀念日,城內會舉辦連續七天的紀念慶典,而他們的工作在慶典完結前一天結束,將由另一批傭兵護送紙離城。而莉莎曾不小心對他提過,其實這趟旅程並不是幕後金主自願發起的,可想而知是紙發揮大小姐脾氣要到這趟旅程的,大概是來玩個開心的。

不過紙她大概不知道這趟旅程有多少人想打她的主意,甚至連隨身保護的傭兵都會為她的能力而起爭奪之心!阿馬空嘆了一口氣,無趣地望著星空。

從這日之後一連三天,行進緩慢的隊伍竟然沒有碰上任何危險,除了大馬車的車輪卡進泥沼幾次之外,細數起來這段旅程反而是最平靜無波的一段。這樣也好,能平安通過西方黑森林,沒有遭遇任何陷阱、野獸、刺客,每個傭兵都該去月女神廟拜拜還願了。

這段時間,連馬斯克都與阿馬空保持一段距離,組員們對他印象也一直沒好轉,除了年輕沒經驗的辛果漸漸再次跟他熱絡起來,還有破布與他聊天解悶,莉莎清晨偶而會偷偷跑出來跟他一起洗衣之外,其他傭兵根本將他當成不存在。阿馬空早習慣了因對神秘施法者的恐懼而造成的疏離感、不信任感,但是他還沒嘗過被人如此輕蔑的感覺。有時他還真懷念老家墓園不時跑來找他聊天的一幫幽靈老頭。

第六天早上,他們終於再次踏上筆直平坦的大路,再過不到一天就能到達史卡拉貝,傭兵們終於鬆了一口大氣,緊張氣氛開始舒緩,這時傭兵們開始展露笑容,越接近史卡拉貝心情越輕鬆,在他們加緊腳程趕路後,當太陽西沈森林後,他們終於看見遠方高聳的白色城牆。

有些傭兵見狀開始歡呼,白色港都史卡拉貝,旅程的終點就在眼前。

當夜,他們在史卡拉貝城牆附近紮營。紙顧不得貼身守衛的勸阻,高興地走出營帳,東晃晃西瞧瞧,開心地與內外組傭兵們聊天,連馬斯克也感染到這氣氛,保持警覺的雙眼依舊銳利,但深鎖的眉頭已放鬆不少。這夥正當年輕力壯、精力旺盛的傭兵已經有十幾天沒跟女人有啥頻繁接觸,一看到平時神秘兮兮的四名女孩竟然出營帳主動接近他們,莫不興致勃勃地圍上去與她們嬉戲聊天攀談。除了外組的阿馬空有意識地遠離營火,辛果與蓋特因為有任務在身再加上種族不同沒啥吸引力外,幾乎所有傭兵都擠到小圈圈去了。

阿馬空並沒有吃重的任務,他待在離女孩子們特遠之地並不是以特意獨行來攬得女孩子們的注意,更不是自命清高。他是因為害怕,他怕極了那名高強的心靈師,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他這輩子不會再見到她。

不過他還是很不服氣,莫名其妙敗在她手下令阿馬空十分不爽,所以他決定在危險範圍外好好戲弄她一番。

哼哼,真像是一群撲向花朵的狂蜂,喔不對,是一群撲向餿水的豬才對。阿馬空心中大聲地唸。

她正興致高昂地聆聽一名同是奧夫卡出身傭兵的英勇故事,聽見阿馬空的心聲之後,她稍稍揚起頭看了身處暗處的阿馬空一眼,然後一道清澈流利的心之音傳進阿馬空腦海:

--你只能用這種小伎倆來掩飾你的恐懼嗎?--

我表現得像我不怕嗎?小女孩,我怕死妳了,不過又怎樣,妳現在能在眾人之前原形畢露走過來把我宰了嗎?繼續裝妳的清純小女孩吧。真想不透妳既然可以聽見所有人的心音,妳還能在這群精液衝腦的男人前裝得如此天真,這樣很好玩嗎?真是變態。

她沒有再回答,依舊專心聽她的故事。

阿馬空見撩不起對方吵架的興致,也悶悶望著遠處燈火耀空的史卡拉貝城。

不知是第幾次懷念老家常上來串門子的老鬼兄弟們。鬼魂們性情無常、喜怒反覆,但他們永遠不耍心機,也不利用人與人之間的友情。他們是死後新生的單純靈魂,有如赤子般天真。只是阿馬空畢竟是活人,他無法斷絕與活人之間的交際慾望,所以他在萬物勃發的春夏之際出外遊歷冒險,偶而當當傭兵與各路不同人結交知心,然後在秋冬的肅殺中回到小木屋,泡著暖茶與鬼魂們閒聊拌嘴,直到來年春受不了生之力的誘惑,再次拋棄鬼魂們出外遊歷。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卻沒有一次能讓他如此疲憊,他提前開始厭惡生之物,還有他們處處計算的心機。也許這次他會提早結束行程,回家休息。

想著想著,他突然發現那心靈師的靈魂竟對著他透露出關懷的味道,想見是阿馬空想得太深入,心靈師見他本性並沒有想像中的惡劣,所以不知不覺將注意力放在傾聽阿馬空的心聲了!

他輕咳一聲,心靈師也識趣地將心靈之耳收回去。

當他們兩人回神時,紙已經在眾傭兵面前表演摺紙了。

阿馬空從她靈魂中讀到有如小孩子炫耀得意玩具一樣的心情,她將她的能力展示給傭兵們看!

阿馬空想也不想就跳了起來,定睛一看,發現紙不顧莉莎她們的阻攔,執意要表演她的能力。

阿馬空事後問破布才知道,那時,紙口無遮攔地向那群傭兵說出她的特殊能力,只為了贏得那群傭兵的注意。當時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他們都忙著跟女孩中最漂亮的聊天說笑。

泰落斯人總是受到冷落,因為他們不配得到關注。

所以阿馬空知道,她想用這種能力來吸引大家的眼光,因為她以為每個傭兵都像阿馬空一樣,只要聽到她的異能就會像小狗一樣聚集起來圍繞著她。

所以紙吹牛似地講述她的能力,她能創造出不存在的桌子、巨大的黃金樹,能夠創造出鄉野傳說中的生物。那時破布打趣地看著這名吹牛不打草稿的小丫頭,鼓吹她變隻牛出來看看,要不然就把衣服脫光光繞著他們跑。沒想到她真的接受挑戰,並且跟他對賭脫光衣服跑路。當時真的沒有人認為她辦得到,都帶著色瞇瞇的眼光看好戲,當女護衛們察覺到不對要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她熟練地摺出牛形摺紙,當傭兵將開口大笑時,憤怒的黑石牛衝進傭兵群,一角頂飛破布。

幸好心靈師即時施展異能,在破布的小腹上施放了無形的硬甲,他並沒有受傷。而石牛還沒來得及頂出第二角便被辛果奔過來飛撲撞倒,當辛果揚起拳頭時,才發現石牛已變回摺紙。

眾女衛們極力隱藏的秘密就這樣被洩漏出去了,這回紙捅的婁子可大了,眾女看情況難以收拾,神色蒼白地將紙「架」回營帳,留下滿臉驚愕的傭兵們。

當心靈師看到阿馬空在她面前聳聳肩,想道:「這可不是我破壞禁制說出秘密,是她自己洩漏出去的。」她也只能無言地低頭護送著紙匆匆走過。

紙還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大聲詰難為何要把她關回營帳。

沒有人告訴她,只有女衛冰冷的眼神和傭兵驚慌失措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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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愛,使生命更豐富。
LIFE has become richer by the love that has been lost.
--泰戈爾,漂鳥集.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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