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下7)

破布與紙的旅途最後一段路,只在山中走了三天就被猛烈的暴風雪襲擊,幸好兩人在山腰找到了個小岩洞,兩人躲在山洞裡面,靠岩石擋住外面風暴;緊裹披風,用彼此的體溫保暖。

入夜,暴風肆虐漸停歇,一牙殘月從雲隙中鑽出,有一陣沒一陣的月光照出披著白雪毯的荒涼四野,地上殘留著些許還未全埋進突來雪暴的雜草,淒淒涼涼地撐住覆頂新雪。

山區與之前的溪谷林地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當溪谷還在渡秋時,山區已進入兇惡陰險的冬季了,破布早計算到這點,但卻沒想到雪暴來得這麼早。

為了怕睡著,破布嚼著乾枯的山菜莖提神。破布是山區求生的專家,早在入山之初就在山坡上找了好幾把略顯枯黃的山地野菜備用,準備在入冬無獸可捉的情況下靠野菜撐個幾天,沒想到竟是在這種情況下用到。

「我說啊,人生就像這把菜,明明就是煮了才好吃,偏偏會遇見這種鳥事,讓我們只好乾吃,原本的好味道都出不來了啊!」說完,將嚼爛的莖呸出來,再抽一根嚼。

紙只顧著發抖,跟睡魔抗戰,雖然她身上的衣物是破布的兩三倍多,再加上破布抱著她,用身軀護著替她擋風擋雪,但是斷食太長以及在河岸邊裸身一夜染上的重感冒,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頭埋進他胸膛裡不斷囈語。

「喂喂喂,妳有沒有在聽呀?」他的語氣雖然輕鬆,但他的臉上可是佈滿急瘋了的焦慮。

她唸著一串人名,還有一堆亂七八糟不成字的音節。她病得連眼都翻白,照他以前照顧患病傭兵的經驗,要是再多燒個一天,她不死也變白癡。

頭燙得用冰雪也止不了燒,但身體卻冰得像死人,破布臉貼她的臉,手不住摸著她額頭,另外一手拍她,要她保持清醒,以免昏睡下去就叫不醒了。

讓她任性一次在荒野裸睡的代價真是太慘重了。破布心中不住責備自己。

「我們那天不該瘋得這麼過頭,我根本沒想到妳的情況,還強著跟妳......唉!」
他嚼爛野菜,接著從腰包裡拿出一小包傷風藥粉,另一手甩著結冰水袋敲地,直把冰塊敲成碎片為止,然後掏出匕首割破水袋,拿起冰塊摻著藥粉一口含進嘴裡。

用洞外新雪也可以,但他怕雪可能沾泥沙或不潔污物,所以忍痛犧牲一水袋,用潔淨的水融藥。

藥粉要命的苦澀味差點讓他噴出來,但他忍著含住,等著嘴中冰塊融化。

「好熱......好冷。」她喃喃唸道,接著是一串破布聽不懂的奧夫卡語,他只聽得懂句子裡反覆出現「愛琺」這個名字。

他感覺口中碎冰已融,手捧起她的臉,俯下身用嘴強餵她,舌頭撬開她打顫的貝齒,將溫暖的苦水灌進她口裡,口渴至極的紙本能吸吮,苦汁一入喉她險些吐出來,卻被破布逼住,交纏的舌激得他差點抽不了身,最後餵盡藥汁後他才離開,重含另一塊冰片,再餵。如此重複十幾遍,整壺牛皮冰袋的水才給他灌盡。

直餵到最後一口,紙才真正轉醒,勉強睜開由白翻黑的眼眸直瞪洞頂。

「怎麼,覺得如何?」他不住輕撫她的額頭。

「我好想睡......」她疲憊地再次閉上眼。

「別睡!要是真睡了就再也醒不來了!」他一緊張雙手猛晃她身子,要她不得不醒。

「可是我真的好想睡喔......」

「拜託妳,我的姑奶奶呀,別在這節骨眼上耍脾氣呀。」他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好冷,能不能生個火呀。」紙縮著身子躲在他懷裡避寒。

這句話實在令他哭笑不得,在這種地方要怎麼點燃潮濕的柴火?

「拜託呀,千萬別睡,妳快想想一些要緊事吧,想想妳大姊,想想我呀,要是睡了就啥都不用玩了,要是失去了妳,妳叫我怎麼辦,我只剩妳一個人呀!」他在她耳邊吼著。

「我也是......」她的回答有氣無力,但是身子卻有力起來,雙臂環抱他的腰。

「不要讓我睡著,我不要孤單的走。」她撐起最大的意志力抵抗睡眠的誘惑。

不知怎麼湧起的精神,他雙眼猛睜,咬牙道:「一切有我!」

試著度過這一關,他起先不停跟她談話,說說親暱的小事,等這招失效馬上變臉換罵人髒話,聲嘶力竭地在她耳邊吼叫,引她回罵回手保持精神,過不久又失效,沒辦法的辦法,他只好不停搖她,捏她的手臂,拍她的臉頰讓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他們終於見著冉冉升起的陽光。

破布扶著猶自虛弱的紙走出洞外,一臉憔悴的他見到初昇朝陽,感動得差點沒跪下來膜拜。

「天上諸神,從此以後老子開始信你們。」感謝天地之神沒有將她從他身邊奪走。

甫過大難的紙身子依然虛弱得很,破布只好將她安置在洞穴外曬太陽,他則到附近撿木頭回洞穴,在薄雪中清出一塊空地曬木頭,趁短短白晝準備好一切過夜必須,等太陽下山後他們終於過了一個有營火的夜。

第二天太陽還沒升起前,他們草草收拾,急著在下一波風雪來前趕路。

大病初癒,紙的身子還不是很安穩,只好給破布手臂支撐著走,他們在正午時分已翻越了兩個山頭找到一處可避雪的岩棚,當夜就在那裡草草渡過。接著下來的一兩天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翻山越嶺,邊趕路邊物色營地,一見天色不對勁就馬上停下,甚至折返原點趕緊蒐集柴火過夜。幸好這裡是林地,木材不缺,要不然早凍死了。

他們慶幸自己實在幸運,初冬的風雪還未猛烈到一下數天,否則他們根本沒有足夠柴火熬過去;但不幸的是,他們每每走上半天,山區溫度便頓時陡降,逼迫他們停下或退卻,幾天下來他們只走了十幾哩的路,阿馬空的村子遙遙無期。

幾天來的互動,破布慢慢學會怎麼幫她吃飯、更衣和處理其他雜事,他漸漸替代她失去的雙手,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就是她的手。

而她也從失去至親的哀痛中平復,漸漸變得堅強,在大自然的磨練中習取生存在殘酷環境中如何勇敢面對,她開始替體力透支的破布守夜顧營火,深夜寂寞時唱些小歌給他聽,煮食時用雙腕折野菜。只要身旁的那人給她支撐打氣,她適應一切。

他,就是她的靠山。

「實在沒想到極南地的冬天會來這麼早,真是一大失算。」一夜,兩人緊緊依偎在小堆營火旁取暖,破布望著岩棚外落個不停的細雪抱怨道。

岩壁不時傳來霹啪的崩裂聲,想必是冰雪凍裂岩石的凱歌,紙因為寒冷與懼怕,身子特別深靠在他懷裡,他的雙手抱緊她雙肩,下巴抵著她的頭,細細享受她嬌軀的柔軟與溫暖。

「如果我們真的到了那個阿馬空的村子,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她聊道。

「首先呀,我們先跟他要幾團麵包來吃,然後是幾盤燉鴿,再來從他地窖挖幾瓶葡萄酒來過過癮......」

「正經點好不好。」聽著聽著,兩人肚子一起咕咕叫。

「我在說正經事呀,等酒足飯飽再來談事不是比較愉快?然後呀,阿馬空會設法幫妳躲過他們的追殺,哎,先別打斷我的話,總之他老兄啥都不會,偽造死亡證明可是世界一等一,等一切都搞定後再想辦法醫好妳的手,然後......」

「然後?」

「然後我帶妳去找妳大姊,再一起躲進窮鄉僻壤過簡單日子。」

「真的能這樣嗎?」

「一定可以,」他親親她額頭:「相信我。」

就像往常一樣,他安撫她對未來的惶恐,雖然他內心也不能肯定一切能這麼順利。

懷中人兒羞澀地蠕動,雙臂掙脫抱住他的腰,輕聲道:「喂,你瘦了。」

「哦,我怎麼不曉得?」

「你第一次......要我時,腰沒有這麼細呀。」說完,紙害羞地頭大力頂他的胸,
敲得他咳嗽連連。

「哈,記得那麼清楚呀?其他事妳都沒這般精明。」

「要我咬你嗎?」她的話帶著嘻笑。

她這用力一撞威力非同小可,讓他咳個不停。其實他自知甚明,知道他自己透支這麼多精神照顧她,帶她穿越半個文明區。一路上他只有緊繃,絕少獲得休息,身體自然消瘦下來,但他覺得這一切都值得,只是在面對紙時為了不讓她過份擔心,問起時就嘻哈帶過。

可是,鐵打的身體也是會倒的。

隔天一早,他感覺渾身不對勁,大概是岩棚濕氣太重,他剛開始如是想。一夜寒風凍得他簌抖不停,如果是平常時候的他還不覺得怎麼樣,但他現在已經好幾天沒飽實過一頓,遇上這種情況身體很快就有了反應。

傍晚找到避寒處蒐集完柴火後,他終於硬撐不了,倒了下來。一起頭就一發不可收拾,身子像罩了一層白霜似抖個不停,兩排牙齒不停打戰連話也說不出,最後還是靠紙將他死拖硬抱回來才免得凍死。

一個普通的營養失調加上小小風寒就擊倒他,他怎麼樣也不甘心。

夜晚沒有風暴,但寒得刺骨,破布病得四肢無力,紙只好靠自己生火。幸好看了很多次破布的生火方法,她依樣畫葫蘆。擺完柴堆後她脫下破得快穿洞的鞋子,赤足壓住打火石,雙腕夾起另一片打火石猛敲,剛開始敲了幾百次全不得要領,後來終於壓爆出一片火星,燃了起火枝,她高興地將火種投進柴堆,沒想到火種竟熄了,害得她差點哭出來,但她回頭看看病得快不省人事的破布,一咬牙繼續生火,不氣餒一個勁兒狂敲總算再次點著,這次命運沒有跟她開玩笑,營火順利點起來。

第一次靠自己弄出營火,她卻連一點高興的時間也沒有。

「喂,你看到了嗎,我自己點燃營火了,你有沒有看到?」她心急地搖他,想讓他保持精神,破布感動地點頭。

前幾天是他照顧她,現在卻風水輪流轉。

隔天雪雲漸薄,太陽終於露臉,陽光暖暖照耀,破布的寒疾也不自覺好了大半,一感覺情況允許,兩人馬上啟程趕路,在日落前他們翻過第七座山,踏進人類活動的範圍中。

在兩山夾縫的谷地樹林間,他們發現一棟孤立空地中央的小屋。等走到山下時,太陽剛好下山,漸起寒風使他的寒病復發,當場軟癱在紙懷裡。

她沒想到這病又發,來得又如此快,慌亂之中只好把他扶往剛找到的小屋裡,將他安在床上。

這次發病時精神比昨日清醒許多,他才發覺他的身軀竟輕得連女孩子都負荷得了。

屋子是山林伐木夫的小工寮,寒冬之際不利伐木,因此暫被棄置而無人居住,只有一隻老鼠躲在角落覓食,一見有人進來馬上逃個不見蹤影。工寮內除了一張大通舖和房中央的火堆洞之外,還有一排櫃子放著零碎的小玩意,紙用雙腕搖開全部抽屜,從裡面找到幾捆繩子和幾片打火石,最重要的是發現一鐵盒的藥包,想來是放著給人療傷用的。

紙興奮地抱了滿懷藥,堆在破布面前要他辨認哪些藥可以治他的病。

他看了看,苦笑道:「全都是些外傷藥,沒用的,我這病不過是小傷風,休息個夠就會自然好。」

聽到答案,她的愉悅立刻垮下。

「我們這樣怎麼休息個夠?」她愁眉苦臉道:「我根本捕不了小動物,也不會找野
菜,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餓死,勉強趕路只能走三天。」

她早已從破布那兒學會食物與路途的現實問題。

「放心,按我們走的路程......還有這棟屋子的位置,」他虛弱地說:「現在跟阿馬空的村子只剩一天的距離,只要捱過這天,我們就成功了。」

一聽之下,雖是大喜過望,紙卻只能苦澀笑一笑,專注埋首生火雜事。

她沒有多餘力氣高興。

有火、有水,但沒有食材,紙在雪地上一把一把雪裝滿鍋子,拉回營火上煮開,把破布安到火堆邊飲了一杯熱水,他的精神力氣才漸漸好起來。

沒有晚餐,兩人只好喝水解飢,破布眼光不經意掃過水面,才從水湯倒影裡發現他的臉頰竟深陷得連顎骨形狀都隱約可見,雙眼深凹,只見兩顆渙散眼神鑲在凹洞中。

「哇,真是慘斃了,怎麼跟個癆病鬼一樣。」破布見此情況,只有苦笑自嘲。

紙一聽此言立刻轉過身子,頭埋在衣袖中,不讓他看到她的表情。

隔天一早,天色反常的晴空萬里,略聽過極南地怪譚的破布知道,這是深伏在雪山區的神靈「風熊」巡獵的前兆,一旦風熊出巡,將帶來連延十數天的大風暴。

眼見要不是困死小屋十數天給凍死餓死,要不然就是不顧一切趕路,在變天前走完最後一段路。

兩個選項間很容易做出抉擇。

「一口氣走完最後一個山頭,然後進村子,然後往後山走到墓園找阿馬空求援。」破布勒緊腰帶,壓下腹中飢火。

「不先向村人求援麼?」紙披上夜晚當成兩人被單的墨綠披風,好奇問道。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紙一眼,說:「極南地的住民不歡迎泰洛斯人。」

「為什麼?」

「全世界的人都不歡迎泰洛斯人,妳可能沒辦法想像他們不歡迎的程度。」他拍拍她肩膀:「不過阿馬空看在我面子上,絕對不會對妳怎樣。」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討厭我?」

「他們討厭的不是妳,是妳的血統。哎,反正有些事很難跟妳三言兩語講清楚,妳只要跟著我,別張揚別作聲就是,至少在我面前他們不會害妳的。」

兩人離開工寮朝山的另一邊走去,才沒幾百步路他們就發現立在雪地上的路標,路標上的字他們看不懂,但笨蛋也知道路標的意義,順著路標箭頭看過去,一條埋在雪中的車馬小路隱約現形。流竄十幾日重見道路令他們信心一振,紙甚至差點當場就哭了出來。畢竟在密林中躲躲藏藏挨了快一個月,每天走在渺無人跡的山區裡,靠著破布一個人的導引,踏在無形無邊的林隙道路上向目標掙扎前進,不知這一步引他們往哪兒走,她的心靈深處始終害怕走錯了路要怎麼辦,幸好到現在這件事奇蹟般都沒發生過,破布始終像個天然羅盤一樣可靠。

紙挽著破布的手臂,帶著有點緊張的心情走在小路上。

「你還好吧?」她擔心地問。

「有太陽曬我就沒問題,但現在手腳還是有點兒酸,一冷一熱真是折騰死我了。」他手摀著胸走著,臉色雖白,但比起前一夜,已經好得讓她心中不斷感激月神庇佑。

破布的預估有了小錯,他們順著小路繞過一座山之後,眼前展開的是另一座更高聳的大山,破布一見還以為走錯了路,但路上漸次熟悉的景色讓他肯定這條路的確是通向阿馬空身居小村的路,因為他曾在去年夏季走過這條路,雖然現在路上覆滿雪灰,但他不會認錯。

果然,小路順著山鞍繞過,一個轉折後來到另一面的山腰上,時間剛過午後,太陽已過北天頂,一幅雪中小村的景致豁然開朗,原來是個被八九座小山環繞的小小盆地,從山腰向下俯覽就能看見稀疏樹林後的房舍,像白糖霜上的烤巧克力小蛋糕三三兩兩佈在圍欄內,肚子餓得乾癟的她竟連入眼的景色都能與大餐聯想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村子。」說完,她不自禁暗吞一口口水。

「希望阿馬空那兒堆的糧食夠多。」破布低喃打算著。

一見到人煙,兩人腳程不知覺間加快許多,沒兩下子就來到山腳附近,只差幾個緩坡轉折就能下到平地來。

可是,總有一些事是他們預料不到的。

起先只是一大陣涼風吹過,吹起滿山坡飛煙雪霧,兩人並沒太注意,但等到撼動大地的吼聲從另一座山頭傳來時,他們立刻知道事情大大不妙。

「那是什麼東西?」她緊張地四下張望,卻看不出鄰近山頭有半點異樣。

「快,快走!」破布拉著她的手臂就跑。

破布顧不得路窄,沒命地直奔下山,到半路時看事情緊急,乾脆放棄蛇行的山路,手護著她慌張地從坡上直滑下山,顧不得白雪絆腳幾乎讓他們栽滾進雪層中。

滑行到一半,她抬頭望向對面山脈才知道發生什麼事。

遙遠彼方的山群漸漸被一陣煙升白霧籠罩,白霧從山腰蛇爬至山頂,蓋住一列山脈的峰稜線,其中一團白霧特別活躍,好像活的巨雲,山脈上的瀰天霧氣緩緩靠向活霧,不一會兒活霧便吸足四方迷霧,朝山腳下撲來。

紙從沒看過有霧像隻巨獸般聚形現身,還像狼豹一樣四肢齊奔,往他們身處的山頭殺來。

紙穿的鞋子不適合做這種發瘋的雪上滑行,破布手擋在她身前,穩定她的滑行,讓她不至於腳一跌滾進兩側樹林間撞樹,好不容易滑到山腳附近的彎路上,他們才能暫時歇息一下。

「慘了,再不快點我們就完蛋了。」一邊支撐自己的病軀,另一邊又要穩定紙的身子,破布腿差點軟跪下來,但看見遠方凌空飛來的霧獸,破布硬是撐住身子,拉起紙繼續往下滑。

風雪突然轉強,他們所在的山坡好像被天大的箕帚掃到,滿坡白雪同時蒸飄了起來。

風像熊在嘶吼般,幾千重迴聲動盪在山巒之間,一時間天地變色。那頭霧獸的身後不知何時聚集了瀰天而來的萬呎厚雲滾滾逼近,猶如覆甲白將軍領起蔽天灰騎軍,萬馬奔騰追殺雲霧神獸,狂躁風吼宛如大軍鐵蹄崩地亂鳴,聲勢驚天動地。

「那,那到底是什麼?」她抱著破布的腰高聲問道。

「風熊!」他抱著她的頭,一跳滾到一棵直豎大石背後。

見過「風熊」廬山真面目的人恐怕沒幾個。紙和破布是少數幾個目睹風熊又看牠如何傳播風暴的幸運兒。

他們寧可不要這份害死人的「幸運」。

滿地新雪顫動亂舞,迎接神獸來臨;鄰近枯樹滿枝串結的細冰椎被撼地氣鳴搖得如風鈴叮噹亂響,脆危冰箭相碰後紛紛墜地,滿山風哮夾雜著滿林叮噹亂響,在兩人耳中簡直是鬼哭神號。

她只能害怕地縮在破布懷裡禱告,破布抱著她背頂巨岩,高聲咆哮,抗擊天地之力。

風的怒吼迅速蓋過所有聲音,雪浪如怒濤淹了過來,巨獸一跳踩上山坡,活雪霧塑化的腳掌一落地便激起雪地幾圈雪崩漣漪,漣漪路經之處橫掃一切,遇樹斷樹,遇人埋人。

一波滿坡雪崩跟隨風熊足跡從山腳下逆流沖上,其中一流猛力擊在兩人棲身的大石上,岔成左右兩流向山頂奔去。身處逆雪崩大河河央孤洲,看滾雪直殺上山頭,這是他們兩人一輩子從未見聞的奇景。

厲雪不斷噴刮,圍埋兩人,紙在昏過去之前,只從破布手指的細縫中見到好幾波雪浪朝他們沖了過來,一擊就將他們推垮,千百斤雪毫無忌憚把他們壓在大石底下。

醒來時,她迷迷糊糊一看才發覺已經在山腳下的樹林裡了。

風熊過山,大雪必至。現在四下霜雪飛舞,四周白茫茫一片,只能依稀見到不遠處的幾盞燈火,更遠處完全昏暗,不知現在是晝是夜,更別提風熊的身影。

「還好,妳差一點就死了。」在狂暴風雪中,破布擁抱剛轉醒來的她,虛弱地說。

「我 還 活 著?」她身體一陣,赫然驚醒。

「雪沒有埋得很深......」他氣若遊絲地解釋。

靠著大石擋道,雪崩並沒有淹得厚實,破布想當然雙手立刻挖開鬆薄雪層,踩著及膝鬆雪,拉著她的手腕跌跌撞撞將她一路拖行到山底避難。

要不然他們不會在山腳下離村子不遠的樹林旁躲風。紙勉強自己的腦袋不停想,保持清醒。

可是,到此為止了,破布已經沒有力再走下去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上身伏在她身上,用剩餘體溫保護她。

「我走不動了。」他痛苦說道:「妳快走吧,我看來是完了,對不起......」

剛說完,嘴角一彎,身子一軟暈伏在她身上。

紙雙腳猛得一蹬,才發覺自己一雙鞋不知被哪團雪吃去,早就不見蹤影,裸足凍得連感覺都沒了,好像只要拿捶子在踝上一敲,腳就會碎裂崩散似的。

她猛咬下唇思索,咬得凍裂的嘴唇拼出一抹血絲,溢染破布的手,

她不甘心,她要反抗。

「明明就只差一點點路......」她打起精神挺起上身,冷不防背部傳來一陣撕裂痛得她齜牙咧嘴,但她沒有多餘時間掉淚抱怨。

猛抽氣吸鼻涕,掙扎起身,手臂鉤著他的腰,靠著一股不可思議的意志力,她撐起兩人身子。

「我不要放棄!」

一個人能不能兩天不進食,只穿一身單薄的衣物,裸著雙足小腿踏在及膝的鬆雪中,拉著另一個人在大風雪中走上好幾百步路?

她真的不知道,她只是拼小命去試。

誰能帶著一身病,待在冰凍刺骨的冬風暴中撐著不死?

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心中祈禱,哀求不要奪去她最後一個親人。

他沒有死,但是離死神很近,如果沒有人來救,只怕撐不了多久。她心急如焚,可是人力終有極限,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抱著他走,往蒼茫風雪中唯一可見的微弱燈光捨命走去,祈求村人能救助他們。

兩百步,從樹林到村口剛好兩百步,她幾乎攤在村口崗哨上。石頭堆砌的崗哨從窗口透出一隙燈光,這是他們倆活命的唯一希望。

「誰,誰來救救我們!」她扯開喉嚨朝崗哨大叫。

一會兒沒有分毫動靜,再喊,崗哨只有一道人影晃了出來,朝他們兩人一看後又縮了回去,絲毫不打理他們的呼救,她一見不是辦法只好拖著破布,將他靠在木柵下。

「怎麼辦......我要怎麼辦!」她心慌地喃喃自語,眼見破布胸口起伏越來越遲,她決定豁出去了。

一咬牙,她雙臂勾他脖子用力搖他、捶他的胸口,大聲呼喚他。

「不要再睡了,快起來呀!」吼著吼著,她不禁哭了出來:「你看,我們已經到了,你起來看看呀!我們好不容易才到的,你不是說要一起活下去的嗎,你不是說要一起走下去的嗎?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有沒有,聽到?」

「有。」爆發生命最後的幾許光芒,他伸手壓住她捶在他胸膛上的那對手腕。

「我說到做到,作鬼.....也會陪著妳。」

她靠在他身上大哭,將滿懷擔心和欣喜化為激動。

哭了一陣,灼人肌膚的雪花才提醒她現在的情勢有多麼危急。

「怎麼辦?」現下破布醒了,一切的主意都聽他的。

「繞過去,順著柵欄繞過村子,阿馬空的家在村後的墓園裡。」他有氣無力地講:「慘了,我開始覺得有些熱了......」

一個人凍極了就會產生燒熱的幻覺,接著就是皮破肌爛,五官會像乾裂的黏土一樣一塊一塊從身上崩下來,然後......

「這樣一定來不及呀!」她焦急道:「我們撐不到他那邊的,先跟村子求救麼?可是他們都不理我,怎麼辦,要再試一次麼?」

「我不是說過嗎?」破布聲音越來越低:「沒用的,他們不會理會外人,就算是快死的人來求救他們也不理會,特別是黑髮黑眼的人。」

「好無情......」

「他們沒有拿弓射死我們已經很客氣了。現實環境逼他們不得不無情,」他抬起手搭上她的肩,說:「快走吧,再不走我們就沒機會了。」

說是一起走,倒不如說是兩人輪流扶持對方,苦苦硬撐一口氣。

破布的手摸著高聳柵欄,靠著模糊的方向感在天昏地暗的風雪中行進,紙一拐一拐挨著他麻木地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舉起手指向風雪中:「那邊,就是那裡。」

說完,猶豫了一下,又輕輕說:「不,我記錯了,應該不是那個方向。」

但思考一下,頭又猛然一抬,肯定地說:「對,就是那裡!我記得他就住在那邊。」

她什麼也看不到,只知道一旦走錯了路,他們絕對沒有機會後悔,一切都靠破布的記憶力和方向感了。

於是他們離開四下唯一可視的木造柵欄,投向茫茫飛雪。

又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根本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證明他們走了多遠,連足跡也被狂亂的風雪抹平,根本不知中途是否走歪了路,紙只能心中向月神祈禱。

「慘了,越來越暖活了......」他的聲音在她耳中變得虛無飄渺:「簡直掉進火爐似的。」

「我......」一個踉蹌,她摔在雪堆上,已然透支的破布也一起摔倒。

透支,紙只能大聲喘氣;靜默,破布緩緩閉上雙眼。

「不行,不能睡不能睡,一睡就醒不來了......」破布顫顛的雙手拍著自己的臉頰,一把抓住紙,雙腳亂踢在鬆軟的雪沼中踏到著力點,掙扎起身。

「我們真的走對路麼?」她的眼簾半垂,神游太虛起來。

「是的,我們走對路了。」他語氣堅定地說,因為他的腳就踏在一塊半倒墓碑上。

「快,繼續走,我們只剩下一點路了!」一見目標近在咫尺,破布的話讓紙新生一股力量,硬是支起兩人,往隱約可見的墓園外欄走去。

走到墓園口,剛好用完雙腳力氣,她的裸足已經撐不住,一個不穩垮了下來。

破布還是醒著,但是在最後一段路時他已用盡全身力氣,現在只能亂轉雙眼,打著哆嗦說不出話來。

驀然一瞥,正前方一隙亮光告訴她希望的終點。

雙腳耗盡氣力,但她的意志沒垮,猛一起雙眼圓睜,將破布的身子頂在背上,雙腕挺著身子爬出下一步。

「我不要這樣!我不要輸!」既然雙腳動不了,那就用膝蓋。她忍著膝蓋刀割釘扎的痛,用全力爬行。

軟雪將她陷在泥濘裡,頭埋在冰凍中疼得她快裂開來,但這樣的劇痛恰好刺痛她的精神,讓她不至於昏睡在深雪中,破布幾近冰冷的身軀伏在她背上一陣陣顫抖,提醒她她不是一個人孤獨面對這情境,她最愛之人的生命靠著在她是否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破布,你還記得嗎。」她低語,破布沒有回答。

她像開路的蠕蟲,脖子扭動用頭猛力掃開檔路雪堆,心中緊緊壓住手腳延燒上來的火熱,忍著在雪地上打滾喊痛的解脫,喘氣呵霧爬出每一步。

「你還記得你說過:『只要心還在,沒有什麼事做不到。』麼?」

破布沒有回答,但是他的雙手緊握,讓她知道他在聽。

「你看,我做到了......」她雙臂一揮,掃開最後一把雪,精疲力盡躺在階梯上。

破布的身軀也一起壓在她身上。

到了......

可是卻沒辦法再往上爬,因為她的手臂已經痠凍得舉不起來了。

她想振作,可是虛脫散架的身體不允許她再動一步。

風嘯舞雪,慢慢積滿兩人身子,破布拳合的手慢慢放開,慢慢移到她手腕上,猛然一握。

「如果有神明的話,」破布另一手圍住她的腰,凍僵的嘴唇咬著顫抖的句子:「我想祂真的聽到了,我的祈禱。」

不知哪來的神力,靠著兩腿的蹬踢,他竟然帶著紙一起衝上階梯頂。

「阿馬空!」他嘶吼,環著她腰的那手解開,一拳敲在木門上。

「阿馬空!」

沒人應聲。

「不要連你也拋棄我們,天神都沒有離我們遠去了!」

好不容易撥開的大雪又漸漸堆積在他們身上,緩慢活埋。

「阿馬空!」

無盡的吶喊、敲擊回音在夜風中撕碎。

一切的旅程,在這個階梯上默默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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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的旅程,也在屋前的階梯上開始。

從落難倒在隆冬大雪的階梯上到離別時分的冬盡春初,時間過了三個多月。

趁著雪將融之際,阿馬空領著紙來到初春的墓園裡,這時破布的墓基剛好落成,三具殭屍在阿馬空的指揮下勤快挖出最後一籮凍土,完成整基工程。

紙穿著簇新的紫色單衣,披著稍嫌破舊的墨綠披風;阿馬空穿上只有主持葬禮才會換上的大黑祭袍,手持儀杖。

阿馬空準備了兩具棺木,一具放破布的遺體,另一具棺木,紙將她的摺好的紫衣紙人輕輕放進,當摺紙離手時,剎那間化成一具屍體,容貌衣飾與她一模一樣。

「從今以後,紙已經死了。」阿馬空虔誠地朝兩具棺木頜首致敬。

「請妳見諒,畢竟這是讓妳逃過眾法師追殺的最好障眼法。」他對紙再次解釋。

「沒關係,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她靜靜撫摸破布的棺木:「不在意再死一次。」

殭屍將裝著紙屍體的棺木蓋起來,揮著釘棺槌敲釘封棺。

「如果妳要向破布的屍體道別,就趁現在吧,我們時間不多。」

她雲淡風輕的一笑,輕輕搖搖頭。

兩人安靜地看棺木封好,殭屍用繩子將兩具棺材一一吊進墓穴中,再一鏟一鏟填進泥土掩埋。

當泥土灌至半滿時,一具殭屍扛著沈重的青石板來到阿馬空面前。這塊石板將來會鑲在墓地上,成為紀念逝去之人的墓碑。

「妳想刻些什麼墓銘誌?」阿馬空問。

「你決定吧。」

「好。」他對著石板思考,兩個眨眼決定銘文,手指在平滑的石板上迅速舞過,一排被術法技巧溶蝕的凹痕便顯露出兩行銀色文字來。

「生而同棲,死而同眠。這句如何?」

「隨你。」她觀看葬禮儀式進行,沒有意見。

正午剛過,墓地便已填平,鋪在墓頭上的青石板上除了墓誌銘之外,在下面還刻了燙金字的兩人姓名和忌日--都是同一日期。

諸事行畢,紙也該啟程出發了。阿馬空為她打包一小袋飲食和一大包薄紙,作為她旅途一切雜物的供應。末了,還給她一條鑲進紫水晶珠和蛇紋石的銀項鍊,他一伸手將項鍊交在紙的手掌中,說:

「這條項鍊的紫水晶可以隱蔽妳的生命,讓他人以為妳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家,世界上除了極強大的法師,沒有什麼人可以用法術鎖定、追尋妳的蹤跡;另一邊的蛇紋岩片封印了妳大姊的生命氣息,除非她死了,否則在蛇紋岩的引導下,妳終有一天能重見其身影,雖然確切時間我無法告知,但終有一天妳們能再相見,這是我卡邦庫茹‧阿馬空的保證。」

她雙手輕捧項鍊,雙掌高低互移讓長鍊如清水般在雙手間流來流去。她眼中漾滿了溫馨的笑意。

「喔,還有,就算我把破布的雙手接到妳手上,並不代表這雙手可以無止盡操勞。
不過妳放心,這雙手不會腐爛掉落,新肢移接這技巧,巴伯藍多盡學些皮毛,他只是個三流角色,所以才會如此失敗,而我可是世界一流的接肢者,懂嗎?」說完,他驕傲地高抬著頭。

「知道,知道,你已經講了第四遍了。」她雙手摀著嘴嘻嘻笑,好像一個小女孩。

手術過後半個月,她已能自在地使用雙手。

那雙手原本是粗壯結實的,但經過變異同化後,已經轉化成纖細柔弱的沒骨小手。

破布,是她的雙手。

數聲吱啾,兩隻百靈鳥飛到她肩上停歇。

「這隻叫『驕傲』,」她指著左肩的鳥。

「那隻叫『快樂』。」她指著右肩的鳥,臉上泛著淺淺笑容。

阿馬空疑惑道:「我記得神話中還有第三隻百靈鳥叫『依靠』吧,怎麼不摺出來呢?」

紙抬頭望著白亮的雪色山岡:「已經有了。」

阿馬空了然地笑了。

「那,就此分別吧。」他站在階梯頂端,向階梯底的紫衣少女揮手。

「咦?你答應過我的兩件事呢?」

「哪兩件事?」

「你答應保護我的人?」

「妳現在已經是天下無敵,需要什麼人保護?」

「那,你答應過,讓我與破布說上話......」

「不需要了吧,」他轉身開門。

「破布,他始終在妳身邊,守護著妳。」話聲一落,門同時闔上,留下滿懷惆悵的紙仙女。

佇立許久,紙才緩緩轉身摺化出一道虹橋,向靠在窗邊的他揮揮手,漸漸消失在七彩光芒中,猶如一陣晨霧。

(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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