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下5)

夢醒了。

一陣墮落的錯覺,她顫動四肢從惡夢中驚醒,臉頰劃過不知是恐懼或悲傷的濕痕。

「嗯?妳怎麼了?」破布的大手蓋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跡。

害怕的感覺混合一陣氣血翻騰,她本能地抱住他的腰。

她只是啜泣,不管破布怎麼搖她、拍她問她,她只是躲在他懷裡發抖。

「作惡夢了?」心有點慌,鬧了半天破布才想到她可能發生什麼事。

她伏在他胸前,點點頭。

「乖,別怕了。」他像在安慰小貓小狗似拍她的頭,試著安撫她的情緒。

再簡單不過的安慰,卻讓她感到暖和的心安,這個動作,愛琺也常這樣安慰她。

兩人維持這樣的安寧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我作了一個夢......」

「嗯?」

「我夢到大姊死了。」

他沒有應聲。

「我,我也夢到你,死了......」說到最後,聲音細如蚊鳴,身子卻不禁縮了起來。

「我好怕,好怕......如果你跟大姊都死了,我怎麼辦。」一想到這個可怕念頭,又嚶嚶哭了起來。

男人碰到這種事特別頭大,粗魯的男人永遠學不會如何安慰傷心女孩。

「唉,妳想太多了。」他口一急,說道:「就算妳大姊已經死--呸呸呸,我在說什麼呀,總之,呃,就是--那個--呃--」

看著懷中的人兒越哭越慘,他還真後悔天生一副不知輕重的毒舌,更不滿這毒舌怎麼老在緊要關頭卡住。

「唉呀!」舌頭打結半天,他總算拼出一段他想說的:

「之前的事過了就過了,將來的事也不知道,妳能把握的只有現在呀!別再想以前那些傷心事了,妳的人生不能被這些東西絆住呀,要不然怎麼對得起為妳奉獻的人?

妳聽得懂吧?他們為妳做出犧牲就只是為了看妳這樣軟弱?

妳想想,我們傭兵天天白刀進紅刀出,有個二五八閃失一不小心同伴就回老家睡土坑,倖存的我們要怎麼面對他們,還不是墳頭一跪活照過,要不然還能怎麼辦,老天要這樣安排我們能說不嗎?

我們也怕活得寂寞呀,但,該來的還是要挺過來,哎--就算大家都不在了,我們還要帶著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

說到激動處,他控制不住,喊出心中的那句話:

「更何況,妳還有我呀!」

她一呆。

他臉一紅,硬著頭皮說下去:

「妳還記得我們之間打過一次賭嗎?啊,原來妳還記得,那次我爽約了,本來該脫光衣服裸奔的......怎麼,想要現在兌現嗎?哎,別捏我呀,我說正經的,因為我要告訴妳,這次我不會再失信了,

我要永遠守在妳身邊保護妳,妳聽真確了嗎?」

他執起紙的纖纖小手,用他雙掌的溫暖合握住。

「妳知道我們傭兵都不大會講話,所以抱歉囉,我想不出更甜的話了,可是,這句話絕對是真心的,我不知道妳能不能接受,可我還是得講,要不然我遲早會抓狂。」

他說著說著就閉上眼,緊張地聆聽最後宣判。

他得到的,是一個毫無猶豫的擁抱,還有帶淚的笑容。

她的心,早就繫在他身上,跑不掉了。

他不是愛琺,甚至擁有截然相反的個性,但是她在他身上得到跟愛琺一樣的心。無關利用與算計,愛琺與他都是出自內心誠摯的關愛與疼惜而照顧她,保護她,帶她逃出殘酷世界。

而一路上的依靠與分離傷痛,讓她更深刻體認這感情,兼加剛才惡夢對她的啟示,讓她體認再糟糕的情勢都有可能實現,所有的幸福在能把握的時候就要好好把握,否則等它輕輕溜走了,就只能怪自己了。

所以,她這次一定要緊抓住這份幸福。

「這次,你要守約喔!」她膩在他有力的臂膀上,閉著眼說。

他像往常扶持她走路一般,用手環住她的肩,但她知道這次的意義大大不同。

「以後的路,我們兩個人,一起走。」那是他的誓言。

她的心被這句話滿滿充盈,竟找不出話來形容這感覺。

她悄悄伸出手,用小指勾在他環肩那手的小指上,他輕輕放開手,兩隻手終於牽在一起,感受對方雙手的厚實、嬌小、感動。

牽著手,一齊走下去。

因為破布高興地睡不著,而她不想睡去斷開兩人手心的觸感,所以他們兩人看著營火,零零碎碎地談了許多往事:「......哈,那時候我還以為妳只是個愛吹牛的小丫頭,沒想到真的摺出個石牛把我頂飛了,我一想到就想笑,不過,妳還記得那時妳馬上衝上來跪在我旁邊,擔心我傷勢的樣子嗎?

咦,妳忘了呀,沒關係,我記住就好。

反正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注意妳囉,我常想啊,這該不會是因緣吧,我晃蕩這麼半輩子的時間,竟會看上個黃毛丫頭,真是哉了,哎,妳別捶我呀,我說的是實話嘛!」

不知不覺間,東方的火金光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在他們面前展開,而嶄新的人生,也在他們之前拓射出新路。

不知不覺間,她的心再次找到依歸。

他們熄滅微弱營火,將所有蹤跡湮滅後繼續向南走,傍晚時他們選在一個林中小丘頂紮營,剛好附近有條細長的小溪,水雖然有點混濁,但拿著小沙袋濾過兼火煮,總算是勉勉強強。心情正佳的破布忙完雜事後就坐在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打量營火與滾沸的小鍋子。

這次從溪裡叉了兩三條小魚,權當晚餐寒酸了些,但考慮天色暗得快風更吹得寒,早幾天前兩腳四腳會動的全躲起來避冬了,沒辦法只好將就些。

就像在作夢般,走在地上感覺輕飄飄的,一天路程趕下來竟感覺絲毫不疲累,或許真的是夢吧!她祈禱這個夢永遠都不要醒來。

破布用小鐵叉將魚從滾水中刺起,呵了幾口氣將蒸汽吹散,拿木盤乘著,放在她膝上。

「哎,這魚可新鮮的,妳嚐嚐看。」

她躡指輕觸魚身,試著熟悉熱度,等蒸汽散去才托起盤子,準備大快朵頤。

沒想到一個不穩,盤子竟翻落在地,鮮魚掉在她腳旁。

「唉呀,太可惜了。」破布見她糟蹋了一條魚,只是喊聲可惜,然後檢起盤子從鍋裡刺另一條魚端在盤子裡再過給她。而地上那條他可是一點也不想浪費,想也不想將魚撿了起來拍掉灰塵、撥去魚皮,自己將吃起來。

她不知為何,剛才手掌承物時掌心竟傳來陣陣麻痺感,一不小心手就落了下來,但重物一離手,麻痺感又消失了。再度拿到盤子時,那麻痺感並沒有再現,大概是雙手姿勢固定太久,一下子血氣不通才導致手上無力吧,她這樣想。

這問題並沒有太困擾她,當晚她睡了個香甜的覺,緊握破布的大手緩緩沈入夢鄉。

這次沒有惡夢,而是充滿了甜甜的感覺,夢的情景她忘了,只留下霧般的幻影。

隔天一醒來,卻發現雙手酸得要命,一點力也使不上,雙手宛如脫離控制似無力垂下,手感覺不到破布的緊握。

「喂。」她小聲叫喚身旁假寐的男人,他聽見細小聲響立刻驚醒,睜眼看她的臉。

「怎麼了?」

「我的手有點怪怪的,雙手都麻掉了。」

「嗯?我看看......」他舉起她的雙手打量,隨即笑了出來。

「啊,大概是睡覺時壓到了,我幫妳搓搓。」他用雙手搓著她的手心手背,原本冰涼的手經過他一弄,知覺慢慢回來。

「我就說嘛,妳睡覺時壓到了。」

「喔。」她看的確是這樣,也就沒放在心上。

但當他們拔營走到半途時,寒氣並沒有因著漸升的冬陽而稍暖,反而是刺面之風更甚,中午他們來到一處砂石緩坡時,她凍僵失溫的雙手又再次失去知覺,而且比早上更加嚴重,無力感突然襲來,她的手差點從破布的掌中滑出。

「怎麼辦,我的手又麻了。」她心慌地說。

這情形太詭異,她從沒體驗過,好像手不再是她的。

「啊,妳的手大概是給風吹僵了,」他親暱地執起她的雙手,塞到他的衣領中,他胸膛的體熱烘暖她的雙手。

「嘿,這樣就好了嘛!」他笑著說。

果然,手掌知覺又漸漸回復,她害羞地看著暖起她手的壯碩胸膛,又不好意思地轉開頭。

暖了許久,她把手伸出來,雙手散發男人淡淡的汗味和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腥味。

兩人走著走著,手上的味道沒有消散。

「喂,你多久沒洗澡了?」

「妳有看我洗過澡嗎?」

「噁心耶。」她微微皺起眉頭。

「嘿,一個乾乾淨淨的人哪裡需要洗澡?」他反駁。

「乾淨?你聞聞看這味道,」她將手湊在他鼻前,說:「好噁心呀,這是你幾天沒洗澡積的味道呀!」

他不聞還好,一聞臉色大變。

「這,這不是我身上的味道。」

「還說不是?我從你懷裡拿手出來就帶著味道,難道是我的味道?」

「可是,我又還沒死,身上怎麼會帶屍臭味?」

兩人同時停步,面面相覷。

屍臭味?

晚上紮營時,這問題變得非常嚴重。

雙手已完全沒有知覺,不管怎麼搖、怎麼搓、多麼溫暖,她的手感覺不到觸感冷熱。

最要命的是,她的手漸漸失去力量,入夜第一顆星升到天頂時,她的手已不受控制,只是失力垂下,看起來就像神話中死於災病的孤魂野鬼,舉臂向人無力招手。

破布這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試著各種辦法,想要阻止情勢惡化,不管敷藥還是保溫通通失效,而雙手發散的屍臭味越來越濃,吸引好幾隻還未被低溫凍死的蒼蠅圍繞著她的手飛舞,想要趁那雙手停下時佔個好位,吸吮。

「他媽的!」破布揮舞手中燒火樹枝,想要趕走蒼蠅,但收效甚微。

她看著身體的一部份漸漸死去卻無能為力,不只她難受,身旁的人更是無力。

看著愛侶肢體腐爛,卻無計可施讓破布口不擇言。他只想保護她免受傷害,現下卻連男人最基本的責任都做不到,他既憤怒又失望。

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媽的賊老天!」他氣憤大叫:「你給她那麼多苦難覺得很好玩是吧!你看我們兩個落到這般田地很有趣是吧?媽的!為什麼都是她,為什麼不分些難給我?我寧願用我的手換她的手!」

「破布......」她小聲安撫他,想平息他的怒氣,他卻自顧自大罵。

他仰起頭大喊:「我告訴你,人定勝天!你敢這樣玩她,我就敢這樣玩你,你聽到沒?屁股給我洗乾淨等著!」

「破布。」她再次呼喚他,破布發洩完後心情冷靜不少,隨即蹲下持起她的手。

「妳別擔心,一定還有其他方法......」

「我想我差不多了。」她平靜地說,但口氣帶著些些絕望。

「先是手,再來是手臂,然後慢慢腐爛......」她淒涼地說:「我想,這應該是那個死靈師種在我身上的詛咒吧,讓我被他殺死,或者死在這裡,反正都脫不了他的掌握。」

提到死靈師,破布啊的一聲,靈光一閃,想起以前他的朋友跟他提過的一些事,他高興地說:

「別胡思亂想!妳一提我才想起來,我聽阿馬空說過,死靈法術有一門肢體修補的技術,妳的手應該就是這樣接上去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一定有方法救,只要我們撐到他那邊,一切就沒事!」

「你說誰?」

「阿馬空,他就是我們這次旅途的目標。」他將手邊燒成黑碳的樹枝抄起一根,在地上刻起幾道痕。

「一般來說,從外囤墾區到極南地走大路需要十幾天,我們為了逃開那夥混蛋的追殺所以挑隱匿難走的森林外圈走,所以需要一個月,如果沒算錯,」他一個一個劃掉地上的黑痕:「我們只要走......嗯,一個多星期,只要一個多星期。」

他沈默了一會兒,思考,然後憤怒扔下炭筆,一踢將滿地木炭踢飛。

「媽的一個多星期,等走到那邊,妳的手早就......」他挫敗地低頭,不敢面對她。

她苦澀一笑,依偎在他懷中。無法可想,兩人只能牽起對方的手,默默等待天明。

她相信冥冥之中這是月神所安排的公平因果,從莉莎身上得來的,終究要還,想到雙手殘缺的莉莎屍體,她覺得這雙手似乎無比沈重,因為這就是她害苦三姊妹的證據,她不禁想起前幾天惡夢中的那句信念:或許,這樣最好。

或許,這樣歸還原本就不屬於她的東西是最好的結果。

第二天還未亮,破布決定加緊腳步趕路,搶在她手整隻腐爛之前到達阿馬空小屋。

她不知道阿馬空是誰,有什麼本事,她也沒有去問,因為她相信破布會照應一切,所以她默默跟著。

不說話省了破布很多心力,讓他能專心地辨位尋路,速度增加了許多,短短三天他們就走了預定五天的路途。

但再快,快不過她雙手惡化的速度:趕路的第二天一早,她的手開始泛出青斑黑點,入夜時青斑滿佈全手,而黑點擴成黑斑;再過一天,兩隻手全黑了,並且從綻開黑肉中流出噁心黃水。

第三天入夜,一隻隻潔白的蛆挖開她的手心手背,暢快地啃食潰爛的黑肉,看著小蛆鑽進鑽出好不快樂,她再堅定也承受不了這恐懼,終於哭了出來。

看著身體的一部份爛到快見骨,自己卻絲毫沒有感覺,再堅強也會被擊潰。

破布倒是冷靜下來仔細端詳她的手,最後發覺了一些特異之處。

「或許這就是解答......」他沉穩分析:「妳看,妳的手再怎麼腐爛也只到手腕這邊,之後手臂完全沒事,或許問題就出在新接上來的手,只要把手拿掉,腐爛應該不會繼續蔓延上去。」

話是這樣說,但,拆卸人的肢體可是這麼簡單的事?要是弄個不好出血不止那可不是好應付的;又,如果他的推論是錯誤的,就算拆下手掌依舊繼續腐爛,那可怎麼辦?破布苦惱地想著。

她也看得出他的煩惱,所以只是靜靜注視著他。

「拿掉,或者留著,唉,妳怎麼不吭一聲,這雙手又不是我的。」破布問她。

「我,我不知道......」她越說越小聲,看了一眼雙手,忍不住發著抖。

猶豫,在第三十隻蛆從掌心冒出頭來與其他二十九隻兄弟姊妹一起爭食搖擺時消散。

「拿掉吧。」她閉起眼,終於為雙手的命運宣判。

夜半,破布準備了一兩捲煮沸又烘乾的紗布,拿來捆傷口的;一把插在火裡燒個通紅的長劍,拿來灼傷口消毒的;一把火燙過的野戰小刀,拿來斬手的。

萬事俱備,只欠勇氣。

陣前殺敵,對破布來說是家常便飯,但是要親自砍掉愛人的雙手,就好像砍了自己的一樣心痛,所以他遲遲不敢下手,只是舉著小刀乾耗。

紙也是心懸在半空中下不來,已有過一次斬手痛不欲生的經驗,怎知還要忍第二次!

她也是發著抖等著那一刀。

不知是她心中期望還是時候已到,那雙手竟同時喀拉一聲斷萎,好像手腕骨折似突然垂下,好皮與死皮之間撕出裂隙,裡面有數不盡的白絲牽連。

兩人愣了一下,但破布隨即把握機會,抓起她的手用刀開始斬鋸。

就像看別人切肉,她竟然毫無痛楚,甚至連觸感都沒有,只有手臂被一股外力拉扯的感覺。

不一會兒一手落下,斷口卻沒有噴出血,另一手他甚至不用刀,直接抓起,手一扭就應聲斷裂。

破布將斷手扔下,用條破布拭去滿手黃水,之後拿起另一條乾淨沾水布擦掉她斷口處的肉渣骨片。

她依然沒有痛感,好像手原本就斷掉許久,只不過不小心跌進肉堆裡沾了滿臂碎肉。

聞到屍臭看見血肉模糊的殘肢,她胃一陣翻擁,忍不住偏過頭吐了起來。

大吐特吐,眼淚齊流,直到只吐得出燒灼的胃液,還有被劇烈嘔吐給擠出的眼淚。

直到手終於斷落,她才如夢初醒,感覺到失去萬能雙手的最深恐懼,還有那個可怕的念頭:

她再也不能跟他牽手了。

破布沒有想這麼多細膩心事,他檢查完她的斷口,發現斷口只有幾處流血,其他地方竟開始結痂長皮後才鬆了一口大氣,用熱水洗掉她手臂血跡黃水,再擦乾塗藥粉包上紗布,雖然最後一瓶消毒粉,僅剩的兩捲紗布都用盡,但悶在營火裡的燒紅長劍總算沒有用上,他十分慶幸。被火燒烙可不是普通的痛。

「怎麼了,會痛嗎?」他包紮她的斷口,卻發現她依然哭個不停。

她搖搖頭,卻不肯回他為何而哭,不過想想也知道原因,畢竟要親手看自己的手落下,誰都不能不動容。

他扶著她肩坐了下來,拍著她背,像在安慰嬰兒,又用手輕輕為她拭淚,好說歹說安慰才止住她哭泣。

「那,」他凝重地看著地上爛化的屍手,說:「這雙手怎麼辦?」

「埋了吧。」她閉上眼說:「那是莉莎的手。」

他一個人忙完時剛好趕上天色微亮,寒冬第一道陽光落在小小突出的土墳上,他砍下一段木枝,削皮後插在墳上。兩人都不識字,他只好用劍在木柱上刻出兩個手爪形狀權當標示。

紙在墳前低頭,忍住傷心,雙腕托瓢為姊妹的墳灑下鎮魂水,根據泰洛斯古禮,還要雙手合什為往生者祈禱幸福,但是她沒了雙手,自己的幸福更是飄渺不知流落何處,只能低頭沈思。

「妹,我們走了。」她只能說出這麼多,其他的話她不知怎麼說,只得在心中一一流過。

林入再林出,行行復行行,當天晚上他們來到一條流經森林邊緣的小溪旁,河的另一邊是條寬直大路。

他們處在最有可能被人瞧見的地方實在情非得已,因為他們已經餓了一整天,在看不到獵物的情況下破布只得在離溪不遠處紮營,帶著一截削好的短茅叉魚,趁著初雪未降、小溪未乾涸的時節,他倒是刺到了兩三條產過卵的溯溪鮭魚,雖然肉感粗劣許多,但是在趕了整天路卻沒吃上一口東西的兩人眼中,這可是難得的大餐。

她沒了手,只好靠他撕起燙熟鮮嫩的魚肉餵進她嘴裡,餓了一天毫不考慮形象,她張嘴就吃,吃飽還用舌頭舔舔嘴唇,意猶未盡。

看她好像丟開昨日的傷痛,破布疲憊的心情也高興不少,兩三下就將剩餘的鮭魚吃個精光,然後兩人肩靠著肩一起蓋同一條披風,坐在岸邊草原看著與瀰天冬霧捉迷藏的南天繁星。

滿月的夜,總帶了點意想不到的魔力,破布看著天空的星星,再看看紙白淨的臉,突然腦筋一閃想起一件事。

「哎,我差點忘記,妳腿傷紗布換了沒?」

她想想,然後搖搖頭,齊腰黑髮跟著柔順晃動。腿傷紗布需要每三天換新,要是太久沒更換,除了汗漬體垢滋毒,藥效也會消耗殆盡。她之前都是自己更換,但現下少了一雙手,這工作只能由破布擔當了。

他輕輕撩起她的衣擺,漸次露出一對裸足、白晰的小腿肚,還有裹著紗布的大腿。
這次可不像當初那樣粗暴,他紅著臉小心翼翼解開紗布的結,這該死的結卻打得爛緊,手指在她大腿上翻來覆去好不尷尬,他只好不停說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啊,妳腿別亂動,要不然我怎麼解結?會癢?那就忍著點吧。」第一個結,抓住扣環。

「哎,我說個故事給妳聽好了,怎麼樣?嗯,妳不搖頭不點頭我就當默許了,紙仙女的傳說妳聽過吧?哎呀,我忘了妳信月神,當然是聽過。嗯......那妳有沒有聽過這個傳說的續集呀?嘿,沒聽過吧,我來說說。」第一個結打開了,他思索著接下來要說的故事,不知不覺動作慢了下來。

「嗯,這個傳說有兩個版本,我只記得其中一個,所以就說這個好了。」

其實他哪裡不知道第二個版本,只是一想到內容就連講都不想。

「從前從前,紙仙女住在地月宮殿中,一直都是備受寵愛,無憂無慮地活著,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三隻她摺出來的百靈鳥,名叫『快樂』,『驕傲』和『依靠』,有一天她帶著百靈鳥偷偷溜出宮殿,來到重生的大樹爺爺身邊聊天,沒想到卻在路上碰到一隻野狼,野狼記得紙仙女是創造出牠的仙靈,但是他腹中的飢餓壓過尊敬,當紙仙女高興地向牠打招呼時,牠一口咬穿仙女纖細的腳踝。」

紙驚呼一聲,他繼續說下去,手邊的工作更慢了:「紙仙女呼喊:『野狼呀,你是我創造的生命,又為何要傷害我?』野狼回答:『原諒我仙女,可是我實在太餓了,看見妳光滑的腳踝令我情不自禁。』紙仙女大吃一驚,連忙甩著裙角將野狼甩開,慌慌張張逃開,但是野狼還是追趕著她,一口吞下落後的『快樂』鳥。」

第二個結解開了,破布發覺她的身子竟在顫抖,大概是天氣太冷了,他開始一圈一圈繞開纏腿紗布。

「紙仙女被野狼追進森林裡,飛得不夠快的『驕傲』鳥就被野狼咬在地上,吃了。但是野狼還是很飢餓呀,於是牠邁著更大步伐追了上來,『依靠』鳥為了保護主人,轉身擋在紙仙女與野狼中間,說:『要吃,就吃掉我吧!』,紙仙女想要將『依靠』抓回,『依靠』卻說:『主人妳不用擔心我,只要妳一摺紙,我又將復活。』,但紙仙女知道,就算再次摺出一模一樣的百靈鳥,也不再是她的『依靠』呀!」

紗布解盡,露出一塊黑色的痂和潔白肌膚,他細細檢查傷口。

「野狼的速度太快胃口太大,在紙仙女還來不及搶回『依靠』時,野狼就已將她吃進口中,然後一口咬上紙仙女的手。正當危急時刻,一名年輕獵人剛好經過,想也不想就將手中的擲茅打出去殺死野狼,救了紙仙女。但是紙仙女已經昏了過去,獵人就陪在仙女旁治療她,可是仙女畢竟不是凡人,她的傷勢不是用一般草藥就能瘉合,獵人抱起仙女往地月宮殿疾奔,希望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救回仙女。」

他檢查完傷勢,發現她的箭傷瘉合情況比預期來得好上許多,不禁呼了口氣。

「嗯,應該是不必再包繃帶了,幸好傷藥也不用再敷,要不然手上沒藥可真麻煩。」

「然後呢?」她急急問道。

「啥?」

「然後紙仙女跟獵人怎麼了?」她眼中爍著焦急的光芒。

他沉吟一會兒,緩緩說道:「後來,獵人到了地月宮殿外圈的玫瑰花叢旁,玫瑰花不歡迎凡人,所以化為火焰城牆禁止他進入,但是他為了仙女的生命,抱著她一股腦衝進火焰中,在身體化成灰之前終於將她送進地月宮殿。」

她聽到這邊,不禁倒吸一口氣。

「後來,等到紙仙女被月之女神救活後,她急切地想知道獵人的下落,女神只是哀傷地告訴她,那名年輕獵人已經化成一團灰燼了,沒有凡人能闖過玫瑰花叢後還活下來。紙仙女哀求女神將獵人復活,但是女神給了仙女一個條件,就是要將生命與命運與獵人共享,仙女必須失去仙格,落下凡塵成為凡人,終生尋覓那獵人,等到她尋回分出去的另一半生命,才能再回到女神身邊。

仙女毫不考慮就答應,所以女神將她放逐到凡間,帶著獵人的魂魄一起落下凡塵,分離。從此之後,仙女生生世世不斷轉生,只為了再次相遇那命定的獵人。故事完了。」說完,他卻發現紙的一對殘腕放在他手背上,緊緊將他的手按在她大腿上。

「好淒美的傳說。」她若有所思道。

「嗯。」他微笑回應,雖然他覺得這故事還好,他經歷過更感傷的故事,但他瞭解這故事對她的意義。

心中掙扎千百回,轟然崩裂,她抬起頭直視破布的眼。

「你說,我是紙仙女麼?」她的聲音帶著期望。

破布突然知道這個問題非比尋常。

月光,帶著魅人的魔力,落在她的臉上髮上腿上肌膚上。

「嗯。」深思良久,他點點頭。

「那,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他麼?」

他當然不會說「不」,但那個「是」也卡在喉嚨中好久才道出,因為慎重。

因為這是跨越門檻的一刻。

兩人的姿勢,她的手,她的眼神,還有她臉上的緋紅,算是邀約嗎?

一片雲移開月角,月光緩緩暈往她大腿根。

他想起一個謠言,據說泰洛斯姑娘只會穿好幾層的外衣和褻衣,下身是不穿底褲的。

他媽的這謠言說對了。

他克制不下衝動,一個激動吻上她的唇。

「我是妳命中注定的戀人呀!」他嘆道。

「我們這輩子是分不開了。」她開心咯咯淺笑。

一陣霧氣滾過兩人身旁,等到夜霧飄遠後,墨綠披風已攤在草地上為床席,而她深紫色單衣是他們的暖被,衣物披散一旁,破布擁著她的身,細碎親著她的臉、耳、髮和裸頸。

她鼓起勇氣主動邀請,但在裸裎相見時卻又分外扭捏,因為她的身子除了姊妹們之外,從沒有他人見過,更別談她也沒看過異性裸身。

男女最親暱的情事,她偶而聽莉莎侃侃談過,每每羞得她面紅耳赤,卻還是要掩面聽完,夜深綺夢中總有那繪聲繪影幻想中的畫面,常常就看著愛琺的安詳睡臉,想像那禁忌的情節,輕巧撫弄取悅自己,只是沒想到在這茫茫荒野中,竟是她主動牽他的手踏入這國度。

男人的身體會發散讓人昏眩情惑的體味,她覺得口乾舌燥,對著他的視線掃到哪,她的身子就灼燒到那裡,她只有下意識地扭起身子避開。

破布輕笑一聲,伏上她的身。

破布在她耳邊輕呵,迷亂唸著她的名,她只能殘斷雙腕環起他的頸,以「愛你」兩字回應他的呼喚。破布的手或輕或重撫過她的胸口,傾聽她亂撞的心跳;托起小巧渾圓的乳房感受她的圓滑,眼光讚嘆;雙手順著小腹柔細的線條承起她的腰,悄悄移到她臀後,雙手托住。

透過兩人交疊的胸,她可以感覺到破布如大鼓打上蹦下的心跳,但她也不遑多讓。她緊張得只能不停呵呵喘氣,要是個不小心說不定都把心給呵了出來;雙腕越發緊扣他的脖子,要是她的手還在的話,現在十指早就把他的背抓出幾十條痕來了。

終於,兩人依著身體本能準備好一切,她害羞地閉上星眸,迎接。

只有小時候的一場經歷可堪比擬現在心情,那是她第一次將紙鶴化為真鶴時,看著白鶴脫手飛出。

所以在破布大力進入她時,她選擇一樣的反應--輕聲驚呼。

好像失去什麼,又好像獲得什麼,她在人生的路上選擇了一條新的分岔,她緊閉雙眼,深怕一張開就失去聯繫,在狂喜與撕裂痛苦的迷濛中只記得哼哼呼喊他的名,宛如一道咒語;雙腕雙膝緊攀,腳指拱曲,就像緊抱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不遠小溪的流水聲幻化成海浪崩岩的澎湃,激上岩壁又緩緩落下,海濤激烈撞入、裂開、啃食她的心智,一波比一波高起的浪潮,讓她感覺靈魂彷彿被撞飛出來,飛上夜空與另一個溫暖魂魄融合,搖晃飄盪。

這就是合一的感覺嗎?她無暇思索答案,她只是單純地感受,腰身弓起,回應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只眨了一眼,又好像過了數夜,她不清楚,她只模糊感覺到一層高於一層的悸動。海嘯般的快感在最後一刻從山嶺頂潰堤,順著山稜崩擊下來,掩埋了她的所有思緒,她只能原始地哭叫、顫抖、緊抱唯一的依靠,激動中一口咬上他的肩頭。

終於,終於,身內強烈的抽動和撞擊在他深嘆一聲後回歸天地初始的靜默,他與她的身子佈滿一層晶瑩如鏡的汗珠,好像兩人穿過幾百群濃霧,她眼睜開一縫,適應月灑下的強光,在銀色世界中新生的她第一個望見是他剛毅深情的臉龐,還有兩人泛滿緋色的身子。參雜著喜悅、失落與命定終生的複雜,她不禁在他懷中哭了出來。

「痛嗎?」他起手拭去她臉頰上的汗與淚,心疼地問。

她一個勁地搖頭,她嚐過更痛苦的傷害也沒流下這般深刻的淚,她的眼淚是與過去離別而灑,這點男人永遠不會明白。

他誤以為她不好意思明說,而夜的山風強勁吹來凍骨十分,他見情況輕道:「起來吧,要不然等汗乾了會著涼的。」

她卻緊抱著他阻止他的抽離,聲調激動地說:「這樣就好,別離開我......」

「這樣妳會著涼的。」他愛憐地撫摸她的手臂。

「......讓我任性一次就好。」她回答。

所以,他整晚擁抱著她,用他的身軀為她溫暖,為她屏去外界的寒意。

等到天空漸次亮起,他們裸著身站在溪旁,他舀起水沖洗兩人的身子,拭去昨夜激情留下的汗漬草屑,照顧失去雙手猶如廢人的紙。天地瀰漫灰霧,莽莽山河,他們是人類初始的那對男女,遺世獨立,只有彼此。

第一瓢當頭淋下,趕走她腦袋中的瞌睡蟲,還惹得她尖叫一聲,身子一縮靠在他胸膛上,他見狀不禁哈哈大笑。

「喂,這樣很冷噎!」她賴著他撒嬌。

破布拍著她濕透的髮和纖細的頸子,像在安慰小女孩似,只是傻傻地笑。

沒理她,第二三瓢嘩啦啦下來嚇得她尖叫連連,躲進他胸懷中避開冰水,破布也沒顧忌,接下來十幾瓢一起洗,兩人淋得像落湯雞。

「接下來的旅程,」破布拿一條濕布擦拭她的身子:「大概只要七天就能到最後的目的地了,那時,阿馬空會設法保護我們。」

「我,我不知道,」她打著哆嗦看著他手柔和的移動,布巾汲去胸口上的水珠:
「一切都看你的決定......喂,別摸那裡,這樣很癢......喂......嗯......」她紅著臉越說越小聲。

他啞然失笑,越是這樣,他越要捉弄捉弄她。

「還痛嗎?」

「什麼?」甫說完,緋紅襲上臉蛋,她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當然痛呀,拿根棒棒在你肚子裡戳呀戳攪呀攪怎個不痛?」

才落嘴,又發現講得太露骨,他尷尬地別過頭,她則是害臊地低下頭嘻嘻笑。

不知道是誰被捉弄。

破布看時間不早,將棄滿地的衣物一一撿起,在她的解說指導下一件一件穿回她身上,最後腰帶的大結他怎麼都打不好,她只好一臉莫可奈何,讓衣結鬆垮垂下,不予理會。

破布快速著裝,翻起露營鍋瓢塞進包包,地上披風一收,拍去塵土草葉後披在紙身上,繫緊絲帶,一股混合汗腥、體香和男人麝香的複雜味道飄進她巧鼻裡。

轉眼間一切就緒,立刻出發。

他牽起紙殘餘的腕部,手指遠方起落的綿延山巒,說:「再往南我們就出西方黑森林了,只要翻進山脈,阿馬空住的小村就在第八座山後。」

遠山還埋在霧幕雲柱後,但她看得到極遠的希望,她加大步伐拉近彼此距離,頭靠在他手臂上,濕潤的髮黏貼在他衣袖上,他伸出手臂勾起她的肩,扶持住她。她感覺到男人透過來的體溫。她露出尖尖小虎牙,傻傻地笑。

兩人一起走。

從前,她學會用笑掩飾心情,用笑容抵禦世界的殘酷,現在,她重新學會用笑表現失落已久的心情,她是天底間最幸福的人兒,她知道,所以她開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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