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下3)

經歷了昨夜的生死交關,群鬼亂舞,也為著破布的死,她整夜作一樣的夢。失去大姊的那段往事,徹夜不斷重複再重複,夢中情境無比熟悉,夢中歷史一樣殘酷,她總是在一樣的情節被嚇醒,就是愛琺向她提到承諾的那一段。

白晝漸漸從窗外透入,灰藍色的雪逐漸褪白,當她不知第幾次被同樣夢境驅醒時,雪色已是白亮閃耀。

這是個難得的晴天,但整個早上她都恍恍惚惚地度過,除了阿馬空將她扶下床帶到餐桌用早餐兼午餐時,她才稍稍回神。

冬天做的事少,動得也少,存糧更少。所以為了省糧,極南區的居民在寒冬時節只吃午晚兩餐,有時甚至只用正午一餐。

阿馬空拿著鐵湯匙在她面前晃呀晃的,才喚回她的注意力。

「喂,發什麼呆,吃飯了。」阿馬空就如同往常一樣,拿著湯匙舀馬鈴薯湯餵她,只不過現在不是在病床上,而是在餐桌旁,他坐在對面。

「我......」她回神過來,竟不知現下是何時。

她看見阿馬空凝在空中拿湯匙的手,不知要怎麼回應,她現在滿腦子都是破布和愛琺的身影,根本容不下這些瑣事。

「唉。」阿馬空放下手,慍聲怒道:「妳到底要恍惚到什麼時候?真難伺候。」

她難過地低頭,因為這句話她也聽過,跟破布那時的話,一模一樣。

阿馬空看這樣也不是辦法,也只好放下湯匙,聳肩道:「妳不吃我也不吃,咱們就這樣乾耗。」

言下之意就是逼她一定要吃,她想想也是怪尷尬的,只好自己用剩下的兩隻殘臂夾起湯匙,試著自己來舀來吃。

阿馬空看她自己想動作,以為她能夠自己靠著殘肢進食,也就自己開始吃了起來。

只是沒想到噗啦一聲,一小塊馬鈴薯帶著湯汁飛到阿馬空髮上。

紙倒抽一口氣。

她從來沒做過如此難度的動作,一開頭就用力過猛,方向沒打對,讓湯匙裡的菜餚竟飛到別人頭上。

真是尷尬。

靜了不知多久多短,阿馬空緩緩抬頭,嘆了口氣接過她的湯匙,乖乖地舀起馬鈴薯送到她嘴邊。

「我自己來就好......」話這樣說,但音量卻是越來越小,最後她不好意思地低頭。

「我的頭髮吃飽了,不大想繼續吃下去,所以還是我來餵妳,就這樣。」他挑起一邊眉毛,有些霸道地宣告。

「能給我麵包麼?如果是麵包的話我就可以自己吃......」話還沒落款,阿馬空不耐煩地反駁:「麵包?阿馬空家族不吃麵包也不儲存麵包,難道妳要我出門走一哩路到村裡麵包舖專門買一條麵包回來給妳享用是嗎?」他毫不停歇吐出一大段話壓得紙難為情到抬不起頭看著阿馬空的灼灼視線。

所以她還是乖乖地張嘴給阿馬空餵,就這樣解決一餐。

下午,恍惚看著樹林,想著那時姊妹的屍身受操縱向她襲來的畫面。其實她更相信,那是姊妹們不甘的靈魂向她報復。

黃昏,恍惚看著夕陽與遠方山巒,想起破布揹著她翻山越嶺逃離大院子的追殺。

夜裡,恍惚看著蠟燭燃燒,想起在小木屋那夜,她與愛琺之間的擁抱。

一整天都浸在她與愛琺與破布相處時的回憶中,無法自拔,阿馬空也沒有多加干涉,只自己專心看自己的書,寫自己的新書。

畢竟人要經過時間洗滌才能忘卻失去的傷痛,所以他頭一天沒有太管她的行動,只在她臨睡前來到她床前,搬來扶手椅坐下。

「我說過我有一些事要向妳說,還記得吧?」

她疑惑地點頭。

「我要告訴妳的,是破布的遺願。」

她像被釘子刺到似的渾身一震,望向阿馬空。

「他彌留時,用盡氣力告訴我,要我好好照顧妳直到妳康復,這是第一件事,他也要我在妳傷好之後幫妳尋找妳的大姊,這是第二件事......」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大姊......她已經死了。」她說著說著又難過地低下頭,一頭烏髮披散在肩上。

「她沒有死。」

「咦?」她雙眼大睜,帶著疑惑凝視阿馬空的臉。

破布以前也用同樣的話安慰她。

他的表情是認真的。

「我不是天天都在騙人,好嗎?」他有點不高興地說:「我也是有人格的。那時,要不是為了讓妳能撐過來,我也不屑去騙妳這--嗯,沒事。」他臨場把話吞下去。

「總之,她還活著,箇中原因很難解釋,我用死靈法師的身份跟妳保證。」他嚴肅地看著紙。

破布沒有騙她,大姊真的活著!

她綻開一朵微笑,卻又舉起手拭著流下來的清淚。

「謝......謝謝。」她發自內心的感謝。

「唉,又笑又哭,女人真是難伺候。」阿馬空拿出手帕本想遞給她,但想到她根本沒有手指可以抓住手巾,所以乾脆自己上前幫她擦去眼淚。

他的大手粗厚卻異常柔和。

阿馬空帶著溫柔的笑靨看著她,但她隱隱感覺到那雙笑眼之下有著奇異的精光。

「啊,還沒說完,破布還要我教導妳一些謀生的技能,不過這個不急,等妳心情平復後再商量吧,另外,還有一個他最後的遺願,不過這個願望以後才能告訴妳,就這樣。」

他站起身來將椅子搬去,在臨走拉上布幕時還不忘加一句:「祝妳有個好夢。」

被人摔到谷底,又捧回天堂,她輾轉難眠,然後才在激動的內心衝突下成眠。

那晚,她果然作了個甜蜜的夢。

雖然走了一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但是卻得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還活著,她的生命燃起另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隔天一早,她被灑落在臉頰上的陽光所喚醒,還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窗外還是白花花的一片,但氣溫至少比昨天暖活些。

心情很好。她夢到愛琺牽著她的手在草原上郊遊。

推開布簾,看見阿馬空坐在書桌後弄著兩個奇形怪狀的手套,看起來像是帶著鉤子的鐵套義肢。

阿馬空招呼一聲,要她過來書桌那。她套著小鞋踩在依舊寒冷的地板上,走到阿馬空身邊,他把玩著義肢,客氣請她坐在搖椅上。

她乖乖坐下,看著阿馬空執起她的手,將兩具義肢套在她斷腕上。

「這是我從地窖裡找出來的老東西,雖然有點舊有點鏽,但也沒要用多久,所以就將就點吧。」他細心地替她繫緊義肢上的固定帶。

有了義肢,但只有兩具鐵鉤還是沒辦法拿起湯匙,所以午晚餐還是由阿馬空餵她。

除了用餐外,阿馬空沒有管她做些什麼,只吩咐她熟悉義肢的用法,然後就坐在書桌前開始看起自己的書,寫自己的東西。

她好奇地用義肢做些嘗試,例如抓抓毛巾、勾起有耳杯的動作,這些動作都很順利,但在更衣時遇到困難,因為兩隻鐵鉤沒辦法將腰帶打結,所以最後只能臉紅地叫阿馬空幫她重新繫上腰帶。

接下來的兩天,阿馬空沒有跟她講太多話,只讓她在屋內練習使用義肢,例如勾著一條乾抹布幫阿馬空擦拭小屋中蒙塵的家具,雖然做得笨手笨腳,但她總算是有點用處了。她這時只想做些事回報阿馬空的善待。

偶而阿馬空也會跟她聊聊天,聊著破布的往事和趣聞。這些故事都是她來不及參與的過往,但是她專心聆聽,因為那是她愛人活過的證據,她要帶著這些往事將破布的份一起活下去。

她詢問阿馬空大姊的下落,但他沒有給太多答案,只說這是他與她大姊事先訂立的誓言,是無法透露的禁忌,所以阿馬空只能告訴她結論,而無法告訴她原因。

破布的死也是疑點重重。她想要看看破布的最後一面,阿馬空推說破布的屍體已經埋葬掉,要看屍體就必須掘墳,所以沒得見了。但是她心中推算一下就知道破布死亡到下葬最多不過短短三天,而當時戶外又下著狂風雪,為何要趁那時趕忙葬下破布的屍體?

她心中感到懷疑。

阿馬空的態度總是溫柔中帶著客氣,不知是為什麼,雖然她相信阿馬空是個好人,但是在他眼神下,她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偶而能在他眼眸中讀到一絲奇異的感覺。他待她很好沒錯,但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他對她有所企圖。

事情在隔天起了變化。

午餐後,阿馬空在桌上擺上一張厚紙。

她想起那個不詳的往事,她突然回憶起大半年前阿馬空第一次跟她見面時,他那時的企圖。

「不會吧。」她喃喃唸道。

「我這樣說好了,紙小姐,妳認為以妳現在的身體狀況,將來出我這棟屋子後能做什麼工作?」

她搖頭稱不知,她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

「如果要我真心評估,妳只能出賣妳的肉體維生。」他坦白地說。

她後背一陣麻熱,想起落難時的屈辱。

「所以,如果妳不想要在尋找妳大姊時淪落到如斯慘況,妳需要善用妳天生的能力。」

「我的能力?」她滿腦子不解。

她除了摺紙之外,沒有其他維生的技能,但是現在化紙成物的能力消失了,她還有什麼天賦麼?

「當然是妳將紙變成活物的才能呀,紙小姐,妳這項才能可是稀世罕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到,所以妳需要練習用義肢摺紙的技巧。」

「可是,我的能力已經消失了。」她納悶地說。

「什麼!」他瞿然站起。

「妳的能力消失了?」他臉色一沉,眼中發出凶光。

「是呀。」

「破布這混蛋沒有告訴我,妳也沒有告訴我!」

「你又沒有問我......」她有點氣憤地說。

話才說完,只見阿馬空支起下巴,疑惑地問:「既然妳的能力都消失了,他們為何要大費周章救妳出來?」

「什麼意思?」這句話她聽得莫名其妙。

他表情一翻,帶著惱怒低吼道:

「這意思就是:他們為什麼要救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廢人!」

紙當場愣住。

她腦中的安逸感突然被刺破。

她聽過類似的話,是從大院子的糟老頭口中說出的,怎麼今天卻在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在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口中聽見相同的貪婪?

她起身,踉蹌退後。

阿馬空抬起頭望著她,眼中閃著危險的光芒。

「我付出這麼多心血,原來只救回一個廢物?別開玩笑了。」

原來,他並不是朋友,破布徹底看錯人了。

阿馬空是另一個貪圖她神奇能力的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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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乾脆摺隻火龍出來不就萬事太平?」破布也跟阿馬空一樣問過類似的問題。

他們無恥地丟下孤身奮鬥的愛琺,兩個人逃了。

「她死了!」她那時哭泣著說,一字雙關。

破布沈重的喘氣中多了一聲嘆息。

她在他背上嚎啕大哭,他只是默默揹著她逃,忍受她近乎瘋狂的責罵與穢言,當他們逃進密林深處後,破布找了個半隱密的土穴將她放在地上。

她搬出想得到最粗魯的髒話大罵破布,破布充耳未聞。

他從腰包中掏出一綑乾淨的紗布和一包藥粉,然後掀開她的下衣擺。

「你做什麼!」她怒睜雙眼。

「忍著,會很痛的。」他熟練地將她的衣袍褪捲到大腿最裡處,她左大腿中央露出一截箭桿,箭桿上刻著一些奇異的符號。

不管她大叫強姦、救命、無恥之類的話,他只專心把一條繃帶繞在她大腿根上,用力綁緊,遏止從傷口流淌出來的鮮血。

「我要拔出麻痺魔箭,給我忍著。」他抓住箭桿,深吸一口氣將箭拔了出來,迅速將藥粉灑在傷口。

傷口沒有流出很多血,也沒有痛覺,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拔出來的箭矢,箭頭沒有倒鉤,所以拔出來後並不會撕裂血肉。

雙手一陣痙攣,身體又可以動了。

猛的一陣抽痛,好像是被人用幾千根針紮進肉裡,然後是烈火燒的灼熱,接著是被鐵鎚搥斷腳的劇痛。

她當然痛得哇哇大叫,想用雙手摀住傷口,卻被破布的手抓住。

「忍住不要亂動!妳動我怎麼幫妳止血!」他生氣地壓住她的手,拿起紗布開始繞她鮮血四流的大腿,還說:「還好沒刺穿大腿也沒傷到要害,血噴的也不多,要不然妳穩死。」

她可是痛得眼淚鼻涕齊出,大叫:「好痛啊!被射到的又不是你還說風涼話!」

「這傷算小兒科了妳。」他手上一緊,將紗布打了個結才算完工。血漬染透了紗布,卻沒有繼續溢流出來。

「暫時先止血,要等一段時日後才能走動,要不然妳的腿穩廢。」說完,氣力放盡的破布大呼一口氣,直接攤在地上稍事休息。

「那,大姊呢?她怎麼辦?」她忍著痛問道。

他沒有回答,洞穴中只有男性濁重的呼吸喘氣。

兩人沈默了很久,洞內鼓著緊繃的氣氛。

「那,大姊呢!你說呀!」她怒聲問道,用另一條腿的力量蹬到他身旁,無視腿傷雙手用力搖他。

「我的大姊要怎麼辦!」

幽暗月光下,她看見破布雙眼緊閉、臉孔扭曲冷汗直冒,一陣戰慄後他掙扎著起身,低吼一聲撥開她的手,將落在地上的劍鞘撿起,神色痛苦地說:「好,我去找她回來,妳等我!」

她點頭,眼中滿是焦急的期待。

他突然憤恨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跑出洞穴,消失在森林黑影中。

她滿腦子都在祈禱愛琺能夠平安歸來,卻沒想過如果破布一去不回她要怎麼辦。

她只是單純地相信破布會帶著愛琺回來,所以她忍著痛,忍下想要隨著破布一起去尋找的激動,傻傻地等。

身處深夜的洞穴中,無法抓準時間流逝的規律,所以她不知道她到底等了多久才看見破布從樹林中鑽出來。

破布並沒有帶著愛琺回來,她看到這情況,當場愣住。

「大姊呢!」她興師問罪。

破布沒有多說,只坐在地上喘著氣。

她也顧不得滿身傷痛,雙手抵住破布的肩用力搖他,噴著淚大叫:「大姊到底在哪裡!」

破布深吸一口氣,然後

一口血噴在她胸口。

紙不知道,他為了她連內傷也顧不了,強行趕回事發地尋找愛琺的行蹤,再一路奔回來,直跑得要斷氣,只為了不讓她暴露在無人保護的危境太久,只為了早一點讓她知道這個消息,所以一見到她,心神一鬆,胸中瘀血就噴了出來。

帶著幾聲劇咳,他吃力地說:「我盡力了,可是我找不到她。」

紙被衣服上大片血跡嚇得六神無主。

他繼續說:「那邊像是被幾頭熊剷平似的,樹木倒得亂七八糟,可是......」他眼中閃過失望:「可是卻沒有半條人影,妳大姊,那個糟老頭都不見蹤影,甚至地上連具屍體都沒有,我們殺掉的屍首也飛了,全都消失了。」

他掙扎好一下才吐出最後一句話:「我盡力了,我對不起妳。」

他就算無法達到她的無理要求,依然謙卑道歉,

但是她回報給破布的,卻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他猝不及防,又挨了第二個巴掌。

「你當然對不起我!」她臉上竟露出瘋狂的憎惡。

「我......」

「你害死大姊!給我滾開,我不要看見你!」絕望地說完,氣憤地轉過頭,收併手腳縮到洞穴最深處,蜷避。

「她沒有死。」破布忍住臉上熱辣和心痛的淚水,肯定地說。

「你只會騙我!」她連轉過頭來質問的力氣都沒有。

「她沒有死,我跟妳保證!」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拜託妳這次相信我好不好!雖然我平常看起來不正經,但是這種事我不會說謊!」他無法向紙解釋,因為他被愛琺下了禁制之咒,禁止向任何人透露愛琺的能力,而所有禁制都必須在施術者還活著時才有效,所以愛琺現在絕對活著。

他脫不開禁制的威力,所以只好把滿肚子被誤解的委屈化成堅定的誓言,希望紙至少相信他愛琺還沒死。

但她根本理都不理,張著滿是敵意與憤恨的黑眼望著他。

他舉起手想努力解釋,但都被她極尖銳恐怖的叫聲所打斷,不要說安慰,連靠近都不可能,只要他稍微往她那兒挪個一下位置,令人心碎的尖叫就狠狠戳刺他的耳與心,所以破布只能將腰包裡塞著的披風拉出丟在兩人中間,希望她能拿起蓋著禦寒,然後孤獨地退到洞口邊,握劍假寐。

她並沒有撿起披風,披風成了兩人無法跨越的邊界。

她這時簡直像喪親的野狼,不相信任何外援,破布看情況如此也只好放棄,任她去。

她心中充滿憎惡,恨破布不能救回大姊,一切都是他的錯!她咬牙忍著疼痛,看著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洞口,她心中突然泛起報復的快感。

大姊妳看,我幫妳懲罰了這個該死的混蛋!她高興地想。

她從來不知道,破布為了她犧牲多少,愛琺向她說的故事是假的,他絕不是「閒晃」晃到愛琺來找他;她也永遠不會知道,破布為了她背叛了多少兄弟還有諾言。

她只知道,她討厭他。

迷迷糊糊地睡著,迷迷糊糊地痛醒,她發現身上蓋了件墨綠色披風。她知道這是誰披上來防她著涼,所以她厭惡地丟開披風。

破布不知到哪去了,灰濛濛的霧纏繞在樹林間看不遠,只能聽到洞外各種早起鳥兒吱啾鳴叫。孤獨地待在洞裡,她感覺有些恐怖。

她動起僵硬的身子,想要走出洞穴看看,卻被大腿要命的痛楚所擊潰,只能無助地坐在地上等死。

她發現,沒有其他人的幫助,她的存在是多麼脆弱,沒有愛琺細心照料,沒有破布張羅食物,她根本沒辦法在逃難的路上挨過兩天,而她之前竟都當成是理所當然,但是一想起現下破布可能一怒之下棄她而去,大姊也天人永隔的情況,她才瞭解她是多麼幸福,昨夜對破布的任性是多麼幼稚不懂事,一想到破布昨夜可能的感受,她心中稍稍內疚。

所以當破布興沖沖提著一頭野雉回來時,她轉頭避開他,不敢看他的眼。

破布只當她還在生他的悶氣,只好聳聳肩,將另一手抱著的小枝柴火放下,圍成小火堆,熟練削出點火棒,在洞穴外燃起小火。他用小刀剖開野雉清理內臟,再串刺在木棒上烤起野食。

晨霧還沒散,所以他不怕木柴燒出的白煙給別人發現。熟肉香味淡淡飄散出來,引得破布肚子咕嚕咕嚕響,洞內那人兒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聞到香味也不禁轉過頭來瞧著營火,打量流出肥油的野雉。

「餓了吧?」他拔起木棒,小心撕開野雉大腿,將它遞到紙面前。

她看著,卻沒有伸手去接,因為她想起才幾天前她與愛琺吃過一樣的野雉,那時愛琺還在路上摘到幾片可食的調味葉,把它佐在雉肉上,奇特的口味讓破布讚不絕口,而現在卻是人事已非。

她又想起從前生活在大院子時吃得豐富、穿得光鮮,逃難時依著愛琺她也不覺寒酸,但現下孤身一人屈居山洞,看著破布手中瘦弱的野雉腿,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破布看她發楞了半天就是不伸手來接,只好自己靠過去,硬塞在她手裡。

「唉。」破布看著她無神地拿著野雉腿,不禁慍聲怒道:「妳到底要恍惚到什麼時候?真難伺候。」

「你管我。」她反罵一聲,但總算是開始啃起食物。

那幾天,他們躲在小山洞中療傷。

關係還是一樣緊繃,他只能跟她稍稍說點無關痛癢的話,但只要提及傷心事,紙充滿厭惡與防備的面孔就擺給他看;夜晚她喊著愛琺的名字,為惡夢驚醒,他只能看她醒睡翻覆,卻不敢上去安慰幾句,因為連轉個身子檢視洞內情況,都會被她罵得狗血淋頭;幫她換藥更是不可能,所以他只得教她換紗布的方法,由她自行更換。

經過一段時間動彈不得的休養,她的腿傷復原不少,在一個霧剛散的清晨,他揹著她來到一條小溪邊。她當然不想給他揹,但傷腳只要著地就會引起一陣劇痛,她只好不甘地屈服,手環著破布強壯的頸項,身軀靠在他寬闊的背上,離開避居的洞穴。

悶了好幾天,血味腥騷味土味混雜在一起,沒有一個泰洛斯女人能忍受好幾天不清潔身子,所以她要洗浴。

小溪邊,破布遞給她一條布巾。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破皮的傷口是不能碰水的,所以她只能用巾子蘸水擦身子,以免箭傷遇水更惡化。

破布轉過身,雙手佇劍眺望遠方山色。

她擔心破布會轉過頭來偷看,躊躇半天就是不肯解衣。

「洗吧,我不會轉頭的。」

「你哪一次說話算話了。」她冷冷地說。

話是這樣講,但是一聞到身上散發出來的腥羶味,她也只好緩緩解帶寬衣,將一身已是血染深紫的單衣脫下摺在一旁,然後拿布巾靠近小溪沾水--

「啊--!」紙一聲尖叫差點讓破布回頭,但是他想起諾言,頭轉到一半便凝住,只得緊張地問:「怎麼回事?」

「這是......這是我的樣子麼?」她看著小溪倒影,滿臉不敢置信。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狼狽至此:胴體像是被燒烙般滿身是疤,那是在大院子裡作實驗留下的紀念;四肢與胸腹餓了好幾天似的瘦骨嶙峋,嫩滑飽滿的肌膚現在只剩突出的骨骼和灰斑,腹部只有凹窪胸脯只剩兩排爛骨,這是逃難時三餐不繼的結果;臉頰深陷,眼窩只剩一雙血絲如網的昭子,原本柔亮如烏蠶絲的秀髮變成一窩乾枯亂草披垂在兩肩。

只有一句話堪可形容,慘不忍睹。

她蹲下來仔細端詳溪水的倒影,看了很久,然後睜著淚水模糊的眼將手巾打在水裡,開始擦拭身軀。

「我好醜......」她喃喃自語,破布聽到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遙望溪水的盡頭,任憑深秋的寒意吹拂,讓偶然飄上肩頭的落葉在他肩上歇息。

當她終於擦完身子,將破布準備好的披風圍在身上後,他在離河灘不遠處升起一道營火,將晚餐烤好,然後拿起紙髒污不已的衣物走到溪邊為她洗淨,因為她的腳傷是耐不住如斯久僵的。

他當時噴在她胸口衣領上的血污,被溪水暈染,帶開,化散。

當夜,他將衣物架在長樹枝上晾著,兩人默默望著營火發呆。

夜裡河邊秋風是很冷的,但是她不想回到洞穴裡過夜,任性地要求破布一定要在河邊生火,所以他乖乖照辦。

但,深秋夜風實在太寒冷,她身上的墨綠披風實在太單薄,她冷得瑟瑟發抖,卻倔強地不抱怨。

她不說,但是破布可是為她擔心極了,怕她著涼,卻又不知怎麼勸她回到山洞,只好坐著瞪眼乾著急。

突然靈光一閃。

「妳知道嗎?」他沒頭來飛出一句話。

「知道什麼?」

「知道我們傭兵怎麼在寒冬夜營時取暖嗎?」

「不知道又怎麼樣?」她的口氣並沒有冷漠的排斥,所以他打起勇氣繼續說:

「第一種方法當然是找個溫暖的地方過夜,這樣就不會冷呀。」說完哈哈笑,但是一看她擺出無趣的表情,笑容只得尷尬僵在嘴邊。

「第二種方法呢?」大概是覺得無聊倒不如找話談,她興味索然地問。

「第二種方法是彼此挨在一起互相取暖,」他笑了笑:「一窩大男人擠在一起,看夜星談天喝小酒,雖然有點不夠情調,可是卻是溫馨得很,呵呵。」

「我不喜歡第一種。」她話中帶著奇異的溫柔,然後雙手環肩,口中呵出一陣白氣。

弦月星空下,她的臉綻出一朵笑容。

「好冷呀。」她轉頭望著白霧泛起的溪面。

「嗯,很冷。」

破布不是呆子,他聽得出來她言下之意,但是試探需要十足勇氣。

面對心愛女人的破冰邀請,需要比夜探敵營刺帥梟首還高的膽量。

所以當他將她抱在懷裡時,身子抖個不停,好像需要取暖的反而是他。

兩人看著蒼茫的大地山河,無言過了一夜。

隔天,破布揹著她順河而下,展開一生難忘的逃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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