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下2)

每每回憶起那段往事,紙的心中總免不了一陣心悸,因為她在那件事中受到太多超過她所能負荷的傷痛,在心中留下了無數道一輩子也抹滅不了的傷痕。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她現在在一名葬儀業者的家中療養,而她心中最重視的那人在另一間屋子中休養,阿馬空答應她,只要復原到能下床走路,就會帶她去跟破布相會。但是她始終不明白,為何要將破布與她分隔開來,而那個陰氣沉沉的阿馬空睡的是與她同一間小屋的另一張床,總讓她晚上睡得不安穩,畢竟經過了那件事,她對所有陌生人都有了提防之心。

阿馬空的理由是這樣在她有什麼需要的時候可以就近照顧她,但是他並沒有回答另一個問題:他不肯告訴她為何將破布安置在另一棟房子裡,而不與她在一起?

這個問題隨著她終於能下床走路而得到答案。

那是個無雪的陰沈天,暴風雪一連吹了十幾天毫無平息之象,這是她這輩子頭一次感受到如此奇異的天氣,但是阿馬空口氣平淡地告訴她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典型極南區天候,要她不要想太多。無論如何,酷寒的天氣並沒有阻擾她傷勢復原的速度,在這一天,阿馬空判斷她的膝蓋傷勢已經痊癒,可以下床走走了。

這十幾天內,他們之間維持著一種詭異的氣氛,他們在客氣與親近的態度間迴盪,阿馬空在他與她之間掛了一張淡灰色布幔,隔出兩人各自的私人空間,早晚餐也是準時地煮碗清粥然後親手餵她,非得要全部吃光否則不罷休。另一種比較敏感的情形是一些私密性的事務,例如換藥換紗布,還有用熱毛巾替她擦拭清潔身子時,雖然她抗拒著,但是在阿馬空強硬權威的態度下,她只能閉著眼不去看,任他擺佈。

至於在更私密的地方,阿馬空也十分有經驗地應付著。他似乎有照顧長期臥病病人的經驗,因為他從地窖裡搬出了略顯老舊的癱瘓者用便斗及夜壺給她使用,在清理時也是神色自若,反倒是她會覺得不好意思,因為她從沒看過一個大男人做一般女性才會做的清理雜事。

所有的事情都應付自如,但是在女孩子獨有的事物上他一丁點經驗也沒有,所以幾天前她月事來潮,然後在他換床單時乍見沾在被單與袍衣上的淡淡血跡,阿馬空真的吃了一驚,讓她尷尬地臉紅老半天也不敢說話,但他也只是思考一下,沉聲輕斥道:「怎麼不早說?」然後收走髒床單拉起簾子出去忙了,留下窘得不知所措的她。

正當她不知該怎麼在雙手殘疾又沒有厚草紙可用的情況下處理時,他帶著乾淨的布料和一碗苦味濃郁的樂草茶回來,督促著她喝下這帖南北通用的補血調理藥,將裁好的布條放在她枕頭邊就走了,沒說一句話表情也沒有變過,但讓她心中暖烘烘的。

這藥茶的味道與莉莎常泡給她調理身子的那帖十分相似,一雙斷肢勉力端著杯緣喝完,那股令人懷念的感覺令她想起往昔的姊妹們,眼淚不知是被觸動心弦的感覺還是濃厚的茶霧燻了出來。這是在她失去利用價值後,第三個待她好的人。

從那時起,她開始撤除心防,稍稍信任阿馬空這個一臉冷漠的陰暗男人。

這天,阿馬空一樣帶著冷淡的表情幫她拆線,他用小剪刀將纏在她雙膝上的紗布剪開,然後伸出雙手試圖攜肩將她扶下床,但她輕聲拒絕了,有了跟那幫守衛接觸的經驗,她寧願自己下床也不願男人太過親近她的身體,就算是她信任的,心中也是有所疙瘩。

她伸出一雙裸足,一腳腳尖試探性地點觸冰冷的木質地板,另一腳才輕輕踩下。

在起身的時候,膝蓋的劇痛差點讓她跌在地上,還是殘肢抵在床緣才穩住身形,阿馬空看著她自行嘗試,也不多加關心,只是冷冷觀察她的行動,目光上下遊移,檢查她的傷勢是否復原良好。

有些刺痛,但並不礙事,所以走了幾步適應地面後,大致沒有問題了。一能走路,
她就急著想去與破布相會。

「不可能。」她提出要求,但阿馬空一口回絕。

她楞了一下。

「為什麼?」她略顯驚訝地問。

他嘴角抽動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因為他已經死了。」他冷靜甚至漠然地說。

那一瞬間,她聽不懂這句話。

因為什麼?

什麼死了?

死了!

她被這句如雷響的話震愕住,轟然一聲腦袋空了半晌才吞吞吐吐擠出一句話:

「什麼?」

「他已經‧死‧了。」他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唸出來,清晰地讓她想避開都不行。

「怎麼可能!」她的語氣激動大過不可置信:「你明明說他還活得好好--」

「我承認我說謊。」他雙手抱胸,帶著微微怒意。

「騙人!」她大喊,她以為他在開玩笑。

「是的,我之前騙妳。」他的神情一點也都不像在開玩笑。

「為......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呼吸倏然急促,她如被雷殛般晃了兩下,然後腳步一軟,跌坐在地上。

「不這樣騙妳,激不起妳的求生意志。」

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籠罩著她,彷彿一把斧頭劈開、挖出她的心。

心亂如麻。

半晌無聲。

「為......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為什麼又要救我!如果這樣讓我跟他一起死掉算了,讓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義?這樣騙我很好玩麼?」她彷彿又掉到以前那段恐怖的日子裡,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阿馬空。

「好玩?因為那是他的臨終遺言,妳這混蛋!妳以為妳有什麼本錢任性而為?莉莎為了妳的任性而死,現在破布他也為了妳的懦弱而死,妳竟然在這裡跟我吵著要去死,妳可以儘管去死死看,看妳在陰間怎麼面對他們!」阿馬空也撕破臉大罵她。

「妳以為就妳一個人會難過?妳以為他們死了我不心痛?妳以為只有妳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其他人就沒有眼淚?可笑,幼稚!」

他氣急地衝到大門邊將門拉開,戶外嘯厲的寒風帶著細雪捲進屋內,將室溫帶走,寒風吹得阿馬空披風狂飆,凍得她像被一面石牆撞上似,頭痛欲裂。

「怎樣,不是說要去死嗎?請呀!」阿馬空像生死判官對她喝令。

她的眼閃過一絲反抗和堅定。

「請呀!」

她對不起對她好的人,他們為她做的犧牲太大、太不值。

她想逃離這裡,她想與那逝去的人一起走,所以她做下決定。

她雙手環胸一鼓作氣衝了出去,然後被風吹得跪倒在如刃切膚的石階梯上,凜冽冬風一下就讓她單薄的身子受不了。

阿馬空如鬼魅出現在她身後,沉聲問道:「怕不怕死?」

「不怕!」

半刻的寂靜,只有呼呼風響。

風雪打在她身上,漸漸僵直,雙眼糊散,神智不清。一股小小恐懼從頭顱內竄起,然後像蛇一樣爬滿全身。

死亡,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事,就算在落難時、逃亡時也沒有,因為總有人在保護她,為她擋下一切害怕,承擔所有困厄。

「有沒有想過,莉莎與破布在臨死前想的是什麼?」阿馬空低聲詢問:「有沒有想過,他們在進入另一個世界之前,心中還有沒有未完的遺憾?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的遺憾,只有活著的人能幫他們完成?」

「死,妳或許不怕,但是妳怕不怕失落最後一個補償他們的機會?」阿馬空用更低沈的聲音結束質問。

她被他的問題困惑住,她眼神失焦地深思著。

然後兩隻冰冷無形的手從雪中伸出,抓住她的腳踝,雙腳一下就冰得沒了知覺。

「看吧,他們來找妳了,機會已過。」他輕嘆一聲,在她還來得及呼叫前退入,將門關上,留下她與寒風搏鬥。

另兩隻鬼手從雪地中升起,慢慢抓向她,凍得她抽氣驚呼。

「這是什麼!」

「冤死亡魂。」阿馬空從小木屋裡回答。

鬼手的主人從風雪中漸漸起身,是一名盲眼鬼,第二個從地裡升起的是斷頭鬼,然後是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不知名無數名的鬼魂聚在她面前,開口對她說著聽不見的話,她只聽到嗚嗚的風吼聲。

想過要補償他們未完的心願嗎?她的心中不斷迴盪阿馬空的話。

她尖叫著要後退退進安全溫暖的小木屋,但被屋的門板擋住。幾百幾千隻爭著抓住她的手齊撲過來,讓她想閃都沒地方避開,只有被蒼白冰冷的手亂摸著。

她尖叫、尖叫,揮趕他們卻反而被抓住,然後眾手爭著將她扯離門板,作勢將她拉進風暴中。

當她的背與堅實的門板分開時,她終於歇斯底里地大叫哀嚎,像隻挨踢的野狗。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不想死啊--」

「真的嗎?」

她只會用無意義的恐懼尖叫回應。

「為什麼?」

她的嘴被鬼魂摀住,發不出聲音,高舉的殘廢手臂被鬼魂拉下,深深埋入雪地裡。

風雪吹了半刻,沒有其他聲音,沒有其他活物。

終於,她使盡最後一絲力從鬼海中浮出,放聲呼叫摯愛的名字。

她不想死,因為她想起她還有許多事要完成,她與愛琺答應的事,她與破布約定的事!

然後她跌倒在地,雙腳使勁一踢想趕開鬼魂,卻踢在木質地板上。

不知怎麼的,她竟然回到小木屋內,坐在火爐邊,而阿馬空剛好將大門關上,帶著深思的表情望著她。

「妳可記得,人不只是為自己而活?或是妳直到現在才瞭解,人是為了過去的誓言,現在的羈絆和未來的期待而活。不要再輕言尋死,太多人臨死之前才領悟到生的可貴和責任。」

她抱著殘手發抖說不出話,喪衣上的雪才剛溶,肩頭上濕出一大片水漬,整個人渾像落湯雞似的狼狽。

這是她這些日子以來認識的那個阿馬空嗎,那個一臉冷淡的男人?她不解地望著他,然後在他嚴峻的面容下低頭。

「再問妳一次,妳,怕死嗎?」

她低著頭默默不語。

「妳,想死嗎?」

她沈靜許久,才慢慢吐出一句:「不......我不想。」

接著,阿馬空解下黑色大披風,柔和地將披風圍在她身上。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身上的濕衣不知怎麼竟然被披風神奇的熱氣烘乾。

「睡吧,明天我有些話要對妳說。」他把她扶起來,伴著一拐一拐的她走到床邊,然後幫她蓋上棉被。他的臉第一次有了冷然以外的表情--似笑非笑的輕柔。

夜半降臨,她立起上身,用手腕將披風脫開,用牙齒勾著披風絲帶一手一手折好它,放在枕邊,然後再次躺下。

身邊的披風散發著男性的體味與暖烘烘的溫度,就像記憶中破布的背散發的汗水味。

男人的味道。

破布的味道。

破布已經死了。

她像在夢中聽到這句話般不真確,但又清晰如斯,怎叫她能接受!

想起她對愛琺的約定,想起她與破布的誓言,她將頭蓋在被單裡,偷偷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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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破布的第一印象建立在他背上,那是在他揹著她逃難時的回憶。

那時,愛琺硬闖臥室紙的臥室,擁抱著她安慰著她,將哭得稀哩嘩啦的她扶著走出房間,把倒在地上守衛的披風解下來披在她肩上,輕聲吩咐她鎮定地往前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理,接下來自會有辦法應付。

披風帶著男人腥羶的味道,讓她有點噁心想吐,但是她又不敢對愛琺說。

愛琺的手才離開她,她就發覺她的身上蓋了一層奇怪的東西,好像看得到又看不大清晰,等到那東西定型之後才發覺她的手與寬袖子竟變成一條粗壯的男人手臂。

左右手檢查一下,才發覺她的身子被一層幻象所覆蓋,她成了一名矮子守衛。

她正想問愛琺這是怎麼回事,愛琺馬上豎起手指要她噤聲,然後自己也將另一件披風披上,轉瞬間化成一名臉孔與地上守衛一模一樣的西貝貨,然後手一揮,等房間大門無聲無息關上後鎮定地領著她往前走。

她這時才發現,愛琺並不是普通貼身侍衛。

她們才走了沒幾段路就一頭碰上換班守衛,有四個。領頭就是不久前出言調戲她的那個人,心中便出現一陣怒氣,但馬上被恐懼填滿。

他們不會認出我吧?她擔心地想,腳步遲疑了下來,發軟顫抖的雙腳差點又坍了下去,但不知怎麼心中竟湧出一陣強大的暖流,硬是將她撐住。

愛琺毫不疑惑地迎上那一夥人,將她隔在身後。

「耶,你怎麼下來了,還沒輪到你們休息呀?」為首的守衛驚訝地問。

「喔,老頭下令要我們帶著那婊子去密室,好像要開始試驗了。」不知愛琺是怎麼辦到的,一開口的聲音竟變成低沈破啞的男聲,而且一改原先的語調,講起史卡拉貝話竟來十分流利;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愛琺的身邊竟然出現另一個紙!好像她是被換魂似的,從原本的身體出竅被換到守衛身上。

那個假的她軟弱無力地靠在愛琺肩上,還是靠著愛琺的扶持才有辦法走路。

那群守衛絲毫沒有知覺愛琺身邊憑空多出一個人,彷彿那個假的紙早就存在般理所當然,而且對愛琺不甚合理的解釋也絲毫不懷疑。一名守衛上前端起假人的下巴,將假人低垂的頭扳了起來。

「哇靠,這婊子是吃了什麼藥,怎麼眼神散成這樣?」

「老頭子給我們強餵她的,大概是『欲仙欲死』那類的玩意。」愛琺不慌不忙回答。

「最好是從這裡送到那邊藥效還在,這老頭在耍啥花槍?」說完另一隻手還正大光明地往假人下身摸上一把,然後露出一臉噁心的笑容:「還真的是,都濕透了。」

紙從腳到頭升起一股厭惡感,看著一個跟她一樣身形的假人被摸就好像自己被侵犯一樣,令她從頭頂緊繃到腳指。

「乾脆我們先享用算了。」

「你想被老頭打死就儘管上啊。」帶頭的守衛拉下臉來說,然後對愛琺說道:「既然這樣,那這個任務就喚我們接手,反正換班的時間也到了。」

「也好。」愛琺將假人交給對方頭領,然後拍拍肩膀準備帶真正的紙閃人。

「老弟,你不來一起看春宮啊?」一名守衛笑嘻嘻問道。

「不了,我對男人比較有性趣。」愛琺低聲道。

「那邊看來也不缺猛男啊。」那名守衛連懷疑也沒有就把話題接下去。

「不了,我只看男人對男人。」愛琺搖搖頭拒絕,那守衛一看沒話頭,只好搔搔頭聳聳肩走人,跟上慢慢離去的其他守衛。

然後,愛琺動手了。

殿後的兩名守衛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愛琺雙手各持匕首扎進後頸,披風一落,假象盡散,雙臂一使力將兩名守衛的喉管穿斷,尖銳的匕尖刺出喉結,一弧血泉噴在地上,兩個倒楣鬼連叫都來不及就被那股大力壓得跪了下來,口中湧出血沫。

紙第一次看到活人被殺,嚇得尖叫一聲。

假人消失的瞬間,走前面的守衛還沒料到發生什麼事,直到後面傳來重物墜地與尖叫才發覺不對勁,一個人才剛轉身就見到愛琺放開兩手匕首,準備拔出腰帶上另兩隻匕首,那人馬上搶先拔劍揮向愛琺。

愛琺一見來不及格檔,立刻放棄拔匕,雙眼一定舉手一揮,一道破空鞭響劃過,兩名前鋒守衛馬上不支倒地,揮到一半的長劍也脫手斜飛落在愛琺腳下。

然後兩人在地上滾了一會兒,雙手抱頭,口吐白沫,滿口囈語,沒多久就昏死過去。

才沒交手兩回,四名如熊狼一樣壯碩的守衛就這樣被解決了,看得紙目瞪口呆。

「快走,我們驚動他們了。」愛琺用奧夫卡語說道,一手牽著她就跑,而她還搞不清楚狀況。

但情勢很快就明瞭了,她們才踏出大房子不遠,房內的燈火竟一盞盞亮起,許多影子與提燈燈火從窗戶中來去晃蕩,愛琺的行動驚醒了整座大院子的武裝守衛。

她們穿過熟悉的大院子花園,然後隱遁進一條小道,再轉了幾個彎後來到一處破舊的小木門前,小木門藏在一叢灌木後,沒有刻意找尋很難發覺。

愛琺將手按在黃銅鎖上,那鎖便自動彈開,兩人毫無困難地進入密道中,一進來將門關上鎖上,愛琺手中亮起一球光芒,將低矮的通道照亮。通道是一條向下延伸直沒進黑暗中的磚石樓梯,愛琺毫無所懼地領著她向下走。

跑了這麼一段路,對受盡折磨的紙已是不小的負擔,現下要走樓梯簡直是酷刑,還好有愛琺攙扶著,要不然有可能一個滑步就直直滾下去了。

走了一大段樓梯才來到地道底,磚石鋪路到此為止,接下來都是岩壁。但是她已經沒有體力繼續走下去了,身子一晃差點倒了下去,愛琺見狀將手貼在她小腹上,將一股暖氣灌進她身子裡,這才讓她感覺好些。愛琺看她能繼續走下去,便扶著她趕緊走下去。

「姊,」她極小聲地提問,等沈默了一段時間,她才吞吞吐吐地問:
「莉莎與娜娜亞呢?」

雖然莉莎的手接在她身上,但說不定這只是她的錯認,只要沒有人證實,她們都有可能還活著,只要愛琺點點頭,證實她的微小希望。

愛琺溫和地搖搖頭,眼含悲傷,什麼都沒說。

輕抽一口氣。死了,再也聽不到莉莎誇張的口氣,看不見娜娜亞害羞的紅臉蛋。

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真實,而且還是為了她而死。

「對不起。」她唯一能說的,就只有這一句。

愛琺只有緊握她的手,毫不回頭牽著她一路穿過幽暗地道。

手上傳來溫熱與微弱的顫動,她知道愛琺的心情。

「對不起。」她的聲音更低了。

「這不是妳的錯。」來到出口,愛琺帶著愁苦的微笑回頭面對她。

銀亮月光灑在愛琺臉上,帶出眉頭微微的一蹙,像是傷心也是輕責。

「妳是我們捨命的主人,也是我們捨命的姊妹,對吧。」

她不知怎麼回答,因為對也不是不對也不是,只好呆呆地點頭。

「所以,這是我們心甘情願的抉擇。」愛琺微笑的苦澀褪去,輕輕撫著紙的頭髮,將手掌光亮熄滅,手一拉將她帶出隧道。

然後數枝飛箭披著夜色殺到,盡往兩人身上招呼。

早就設好埋伏了,就等著上鉤。

但愛琺一張手,所有飛箭竟反向射了回去!

然後是樹影上數聲慘叫,幾個影子從樹上落下,掉在月銀色樹叢裡。

「跑。」愛琺一見機不可失,拉著紙的手就跑。

兩人從城堡後門的護牆腳拔足狂奔,紙用著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著,但是下擺狹窄的單衣牽制她的步伐,她一看不是辦法,心一橫將衣擺撩開提起衣角,也不顧形象邁開大步,跟上愛琺的速度行動。

跑了一段距離,愛琺轉頭彈出一隻匕首飛向身後,一聲悶哼從後方黑暗中傳來。

「他們越來越靠近,這樣下去不行。」愛琺打定主意停步,將她拉到身後保護。

「紙,聽我說,現在開始妳不要想任何回憶、思考任何事情,記住!」愛琺鎮定交代完,然後一手伸向身後握緊她的,另一手伸向前方黑暗的危險中。

「記住!」

「嗯。」她的心狂跳,雙手合握住大姊微微戰慄的小手,心神卻出奇鎮定。

這次,她不要眼睜睜看一切發生而無能為力。

兩人一起面對。

周圍是稀疏的森林和灌木,天上是稀落的明星與一輪滿月,淡淡撒下的銀光染亮周圍一草一木,卻照不出更深處的黑色身影。

兩三影子從黑暗中浮出,卻立即融回深幽寂靜。

一陣沙沙聲在她們四面八方響起,像是有人從樹葉中擦過的聲音。

她的汗毛豎起,因為她感受到那股深沈的本能,被獵的本能警覺。神奇的是,她卻沒有逃跑的想法,甚至恐懼的動機都沒有,彷彿有人用遮罩將恐懼隔絕在心外。

第二波攻勢來得猛烈,但是她卻像吃了定心丸一點也不害怕,彷彿早就預料到了。

兩名拿著長刀的追殺者從樹上躍下,朝她們頭上招呼,但其中一名在落下半途被一股莫名力量推向一旁,砸在一旁大樹上;另一人在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臉頰就被愛琺餵了一把塗毒飛匕,然後直挺挺僵仆在愛琺腳邊,抽動兩下就沒了聲息。

第三名追殺者才剛衝出陰影直迢迢衝殺過來,愛琺就已準備好手上另一把匕首,看準時機擲了出去,但對手下意識一揮就將匕首擋飛。

這是個要命的錯誤。

沒有人想過,打飛出去的匕首還會硬生生折回來,刺進毫無防備的胸膛。

那倒楣鬼嚥下最後一口氣前也作如是想。

然後是第四第六名刺客從後方衝出來,第七第九位從前方包抄,同時進攻。

第五名追殺者呢?原來是被不知那來的飛箭釘在樹上,斷了氣。

四位刺客提著一樣形式的刀、踩一樣步伐、喊一樣殺聲衝進兩個女孩三步內,轉瞬間刀鋒就要斬上去!

愛琺等這刻等很久了!

握著紙的纖弱小手突然用力捏緊,像似向紙求取支撐,另一手一揮,一道清風就這樣擴散開來。紙感受到那風蘊含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宛若將幾萬人的交談聲壓縮進夜風中,但是風在經過她的時候竟自動滑開,有若一道意志屏幕圍在身旁。

清風吹拂開,四面刀鋒竟然凝在女孩子的粉臉前,腦勺後,不再逼近。

然後一名追殺者開始笑,瘋狂大笑,另一名開始蹦蹦跳;第三名放下大刀拔起小刀開始剃鬍渣,最後一個原地轉圈圈跳芭蕾,刀都不知拋到哪去了。

四名強壯男人就這樣瘋了。

愛琺冷靜地拾起刀,毫不憐憫地快刀抄過,將四人一刀封喉。

他們躺在地上痙攣抽動幾下,斷氣。

愛琺一個人就解決了這些人,加上之前的行動,一共料理掉二十幾人。

這只是一名外表文靜的女孩孤身做出來的!

至於紙,她驚訝得連嘴巴都忘記閤上,愣愣地看著愛琺連汗都沒流一滴就將對方收拾得片甲不留。

但她太高估愛琺的能力,愛琺在扔下刀子之後身子一晃,整個人軟癱在紙懷中。

「姊!」

在月光下看不清臉色,但是她可以從愛琺淺而急促的呼吸得知愛琺的虛弱。

「放心,只是用力過度,休息一會就沒事,妳現在很安全,他們短時間不會追上來。」
愛琺說得有氣無力,但語氣中的溫柔不變。

「姊。」她本想說,她的生命安危根本不值姊姊這麼大的努力,但是想到大姊為了她付出如斯代價,也是怎麼樣都說不出口,說出口,就是對愛琺的侮辱。

她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走,不曉得怎麼禦敵,不曉得怎麼在外界求生,甚至不曉得怎麼對她最關心的人兒道出心中的話,所以她只能緊緊地抱住大姊的身子,擋住寒冷的夜風。

這時她才發現,那些追殺者,都是她熟識的好人:面露驚訝而死的是除草的安特,他是娜娜亞最喜歡的男孩;死前拿著刀剃鬍子的是僕役傑克遜,當她失去能力的那段期間,只有他肯幫助她打聽消息;五官冒出血絲的是動物管理員皮比,他最喜歡養兔子,愛琺常常從他那拿邊隻兔子回來自己養;四肢扭曲而死的是常偷塞糖果給莉莎解饞的泰拉。

他們是她在大院子回憶中最美麗的一章,卻在她面前被撕碎。

這是月神對她任性而為的懲罰麼?非得所有回憶的表象都被殘酷推翻才足以贖罪?

「他們,大家......」她幾乎說不出話。

愛琺只有嘆口無奈的氣。

一聲呼嘯,一枝飛箭插在她的衣襬上,但遠方傳來的是一聲慘叫。

「呼呼,差點就沒救到。」一道清澈的男性嗓音自她身後傳來。

那是正統的史卡拉貝腔。

「誰!」紙轉過身來,用身體擋住愛琺。

「妳的救命恩人,小姑娘。」一位身穿皮甲皮靴的青年從高處白石上躍下,伸手抽出一枝箭,搭上弓弦待命。

「剛剛好險呀,要是晚點來救,妳們兩個就成了肉串啦。」

紙的認人功力是一流的,她知道這個滿臉鬍渣、出言輕挑的人是誰。

「破布,扶我。」愛琺的聲音輕得像是林間幽咽的嘆息。

「呵,這我可不敢,叫妳的大小姐扶妳就好,我還要監視附近有沒啥玩意接近勒!」
破布緊張地退了一步,好像愛琺比其他未知敵手加起來還可怕。

紙厭惡地看他一眼,用自己的力量將愛琺扶起來。經過半刻的歇息,愛琺的情況雖然沒有回復多少,但總是能勉強行動了。

三人走了一大段路,從密林中脫出,在破布的導路下來到一處隱密的臨時小屋旁。

小屋築在一排樹後,用原木與蘆草搭成,從遠方觀察不易發現,建築者掩飾得相當好,要不是破布指出來,她還真沒看見。

而且屋子緊鄰一池小塘,除了取水時方便外還滋長幾叢蘆葦,從小塘外望向小屋,只能見到滿簇蘆葦,是看不出什麼破綻的。

這棟小屋是破布的巧手傑作。

兩人進入屋內休息,破布則在屋外守衛著。他自稱三天三夜不睡也沒事,所以這一夜他負責全程守護,愛琺同意。

這夜,她們兩個女孩話不多,破布事先吩咐她們好好休息,有話明天趕路時再說。

愛琺拿著一杯熱水慢慢啜飲,無言,儘管紙有好多話想對大姊說,但考慮到愛琺的情況,也只有忍下來。在憑空出現的神奇白光照耀下,愛琺白得驚人的臉色好不容易漸漸泛紅。紙經過這夜的大風浪,從耗竭心神的緊張到血脈賁張的短兵,再到寧靜的安全感,思緒高低起伏,讓紙覺得特別疲累,所以她在一陣硬撐後終於將頭靠在大姊肩頭,眼皮一擺一擺打起瞌睡來。

愛琺慢慢降低光亮,黑夜重新佔據小屋,素手輕拍紙的頭,就像小時哄她入睡一樣的動作,她意識慢慢放緩,在進入夢境前最後一個感覺,就是大姊小心翼翼地將她輕輕躺放在稻草鋪成的床上,然後什麼感覺都消失了,痛苦,也一起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惡夢的結尾驚醒。

經過連日來的恐怖實驗折磨,她沒有一天不作惡夢,不被惡夢所驚醒。

當她睜開含淚雙眼時,映入眼簾的是愛琺清秀的臉龐,還有平靜安適的氣質。

天還未亮,但是森林不知怎麼的竟充滿淡淡的光亮,所有事物輪廓隱約可見。

靠得好近,臉頰幾乎相碰,呵出的氣拂動鬢角,眼睫毛的顫動清晰可見,平緩的心跳透過柔軟胸脯傳來,愛琺雙手親暱地環著她,將她包容在懷中,童年相遇的開始時兩人總是這樣抱著睡在同一張床上,互相擁有對方的心中小世界,但,隨著年齡增長,友朋漸多,還有自己有意築造出的隔閡,她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抱著對方了。

她緩緩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將手擱到愛琺背上、肩胛上、髮上。親暱的環抱,感受兩人貼膚的溫暖,被夢魘嚇得睡不著,精神太好,所以她將所有時間花在端詳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的平靜神色、輕微蹙眉、嘴角笑意。

她的心漸漸凝聚起一股莫名的勇氣,她只想輕輕說一句話、撫慰少女,所以她偷偷將手伸向愛琺的臉頰。

但愛琺像是被什麼事物驚擾,身子一陣顫抖,然後突然轉醒,睜開水藍色的眼眸。

「啊。」紙像是做錯事一樣縮了一下手。

愛琺帶著一如往常的平靜微笑注視著她,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怎麼啦,又睡不著嗎?」愛琺手指繞著紙她的頭髮轉呀轉的,有時彈開的髮絲還會撥到臉頰上,癢癢的。

「嗯。」她輕聲回答,然後將頭慢慢靠在愛琺胸口。

這是她小小的任性,她幼時最喜歡的撒嬌姿勢,這個動作是她想念母親時,從愛琺身上得到母愛慰藉的最好方法。

愛琺咯咯笑了起來,輕責一聲長不大,但是絲毫沒有排拒的意思。

心房放開,話也就談開,兩姊妹盡量避開傷心的話題,不談莉莎與娜娜亞,不提她在大院子受到的虐待。她不知為何一點也不想談愛琺的神奇力量,也不想問愛琺為何來搭救她,或許只是為了抓緊、渴求那失落已久的安全感,她只想談往事,所以她們就這樣零零碎碎談了許多童年時共同的回憶和瑣事。

也許這是她這輩子最難忘的感動,她暗中對月神禱告,祈求時間永遠不流動。

她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這很有可能是她與大姊的最後一次如此親暱地抱著,所以她努力翻找記憶中一切溫馨事、一起經歷的蠢事、還有兩人間最親密的小秘密。

但總有一件事她說不出口。

她撐過一切身心的考驗與屈辱,只為了把一件事告訴她的大姊,就是這個唯一的理由讓她挺了過來。但是在她見了大姊以後,竟又不敢說出口,只能心急地讓時間慢慢溜過。

然後太陽初昇的金光破穿葉幕夜霧的阻隔,落在稻草床上。

「啊,時間過得這麼快?」愛琺突然中斷她們之間的談話,冒出這句話。

「姊。」她將頭深深埋進愛琺的懷中,鼓起最大勇氣說出她的心。

啊,這輩子,最深愛的人兒呀!

那句話像從愛琺的心口傳出來,紙只敢用這麼大的聲量。

好像等了很久,愛琺並沒有回答,大概是被這番話嚇到了,卻又不像,因為最後大姊終於回答了。

「我也是呀,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好姊妹,嗯?」愛琺拍著她的背,語調沒有變化。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大姊妳根本不明白!」她在愛琺的懷中叫喊著。

「傻瓜,我怎麼會不明白呢。」愛琺像什麼都瞭解,繼續輕拍她的背。

「妳又不會讀心,怎麼知道我的痛苦。」她淡淡地說,卻含著不盡的委屈。

大姊終究不瞭解、不能接受這種依戀與愛意。

愛琺輕笑一聲,說:「是呀,大姊不會讀心,但是卻最會看透少女的心事,尤其是那個最調皮的小猴子,大姊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小猴子是她小時候活蹦亂跳得到的綽號,莉莎也有一個綽號叫小兔子。隔了這麼長的歲月,聽到無憂時日熟悉的小綽號,她不禁笑了出來,卻又哭了出來。

那段不可追回的時光。

「怎麼又哭了呢?」愛琺還是拍著她的背,動作中帶著輕撫的安慰。

「姊,答應我不要離開我!我好怕又一個人......」她抬起頭望著愛琺。

「妳也要答應姊一件事,無論如何,活下去。」

「嗯。」她堅強地答應。

「嗯。」愛琺滿意地鬆開雙手,紙慌忙地離開愛琺的胸脯,因為她們聽到刻意加重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咳,兩位大小姐,我沒礙到妳們的事吧?」破布腰繫兩把劍靠在房門,用史卡拉貝語與她們說話。

「嗯,沒。」愛琺簡單地回應,然後坐起身子整整衣衫,馬上熟練地幫紙整理有些紊亂的衣著。

「麻煩,轉頭。」

仕女正衣,破布只得乖乖轉頭,朝外邊森林說話:「抱歉,我請問一下離開這裡後妳們打算往哪兒逃?」

「你有更好提議嗎?」愛琺若無其事地幫紙拉正衣領。

「反正我不用說妳也知道,平白浪費口水。」

「你的路線比我好,照你想的走。」愛琺略一思想便做出決定,臨時改變路線。

「我們要到哪裡去?」紙好奇地問。

「我們要往南方走,避開追殺。」愛琺繞到背後拉好她鬆散的腰帶,說:「放心,有我們在妳身旁,沒人能傷妳、害妳,只要穿過大森林,他們就找不到妳了。」

自從逃出大院子後,所有的命運都交在愛琺的手上,說什麼她都會聽,毫無理由相信愛琺的決定是最好的。

然後他們離開臨時小屋,往南方前進。

路途平靜,專挑沒有路的地形走,在破布指引下,他們順著一條看不見的道路彎曲朝南行進,破布熟練消除他們經過的痕跡,還在各個可利用的路口佈下誤導追蹤者的偽造蹤跡。

走著走著,一路上都有破布打點著野外一切生活必須,雖說愛琺的野外求生本領也不差,但是比起職業的野行傭兵,只是魯班大斧,所以收集食材與建營火都交給了破布,愛琺負責其餘的廚事與照顧紙傷痕累累的身體;至於守夜,大部分都交給習於幾天不睡的破布負責。進入更深的密林後,趁著紙的體力回復,他們開始挑最隱密難走的樹林深處潛行,藉以擺脫追兵,只為了不留下痕跡;在樹林中也只敢升起小火,有時甚至不生火,只用神奇的冷光來照明,愛琺也會在附近佈下一些不知名的法術,監視一切附近動靜。

說到愛琺的奇異能力,紙並沒有問很多,因為她一提到這件事,愛琺的臉色就會稍稍抑住笑容,顯然不希望她知道太多,所以她也不敢深問,只知道愛琺是一名很厲害的法師,但這樣也就夠了。

至於破布,說到他,紙的心中就泛著不知要笑還是要氣的心情,破布是一名認真而且守規矩的傭兵,但是口頭太犯賤了點,在跟愛琺說話時有如在跟一隻吃人老虎說話一樣戒慎恐懼,跟她談起話來卻十足痞子樣,每次都惹得她火氣上冒,非得要揮拳才能趕走那個笑不停的討厭鬼。

「你這樣說話,難怪討不到妻子。」愛琺有一次在營火旁看破布用舌劍逗得紙氣呼呼跑到愛琺身邊,鑽進懷裡不理破布時有感而發。

「啊,要當我的老婆,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能讓我毒舌不起來,哈哈,看來小丫頭離我的條件還差不少。」

「哼,誰當你老婆,作你的春夢啦!」紙紅著臉大叫。

跟破布相處久了,最大的好處就是罵陣功力明顯提升。

向南走了兩天,他們轉向西行,再往北來到一處谷地,然後再往南走下谷底,來時路已經成頭頂山坡上的羊腸小徑,傍晚時終於到達一條小河對岸。

他們在離河不遠的林地坡上紮營。

林地並不密,林地深處漸漸增高,小坡頂則是一顆裸露的白色大石鎮著,石後又是一處亂石散佈的大斜坡,斜坡再南又是一條小河,這裡就是西方黑森林最西北方的山岳交錯帶,只要往南走翻越幾座山就能進入黑森林西緣,那裡的墾荒地有破布的老友駐紮,只要到達就能暫時休息,計畫下一步旅程。

經過幾天的零碎探聽,紙終於向愛琺問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當她被隔離在大院子時,愛琺一行人被帶到一個秘密地點接受審判,但在莉莎犧牲自己換取其他人的自由後,愛琺被調到南方去執行新任務,但是在南方,愛琺依然掛心被囚於大院子的紙,所以趁著一個不可多得的夜晚,愛琺逃離崗位,在半路上遇到閒蕩的破布,經過幾天相處後,愛琺將拯救她的計畫告訴他,然後兩人水陸兼程偷偷接近大院子,之後的事就這樣順勢發生。

「為何要選『他』呀,別人不好麼?」紙用奧夫卡語向愛琺抱怨。

「一個人的心地不是用外表與舉止就能判斷的,小妹。雖然他看起來像癟三,但是他的心地十分善良、正直。」愛琺這樣回答,聽語氣似乎還有其他的理由,但是沒說,紙也就沒繼續問。

破布看她們用未知的語言唧唧呱呱,不爽的表情立刻擺出來:「兩位,別在我面前說我壞話,這樣很缺德。」

「喔,有麼?」紙睜著無辜的大眼:「你聽得懂奧夫卡語麼?」

「不懂。」

「那你憑什麼說我們說你壞話?」

「看妳表情一臉欠打就知道。」

「啊,」她驚慌地躲到愛琺身後:「他要打我耶,姊妳說這個人壞不壞,我們剛剛才稱讚他彬彬有禮,怎麼好心沒好報?」

愛琺只有咯咯地笑,她也一起笑,笑得破布頭皮發麻汗毛倒豎。

她知道破布怕死了愛琺,所以順理成章拿大姊來壓破布。

「我真是招了三輩子霉氣。」他偏過頭,無趣地撥起營火堆。

只有兩個女孩,她們只會互相交換小秘密;多了一個男人,男人只要態度退縮一點就會成了女孩們嘲笑捉弄的對象。

雖然路途很緊張,隨時有被追殺者追上的憂慮,但在破布與她的互動下,恐怖的氣氛淡了不少。也許這是破布故意製造,安慰鬆弛她受創身心的方法,雖然有點笨拙,但她能感受到破布嘲諷之下的安慰之意。

但對於愛琺,她卻得隱藏心傷,不再表達那份愛慕心意,外表雖如平常般無異,但她的感情不傷麼?不,她的心痛呀!但,她能表現出來麼?她不行,愛琺已不再是她的洋娃娃,她更怕連最後的門扉都守不下,所以她學習戴上笑容面具來面對大姊,故作鎮定,不再強求。

經過如此驚濤駭浪,如此多的痛,她學會不再稚氣妄為,言語不再任性,她試著成熟,模仿大姊的典雅,模仿破布損人的方式與他的直爽,學習在不同場合用不同態度對話。

或許是輕鬆氣氛使然,或許是太過篤定對方追不上來,三個人就這樣高興地聊天,聊了許久,聊到忘記營火燒得太旺太亮,忘記要守備警戒。

所以當利箭穿林而來時,愛琺第一時間沒有警覺到。

紙感覺到大腿被人推了一下,她無力地坐了下來,才發現利箭貫穿了她的大腿。

沒有痛覺,沒有流血,眼中只有一陣茫然。

愛琺本能地衝到她身前,擋下劃破黑暗飛來的第二箭,飛箭竟然穿透愛琺架起的淡藍薄幕,穩穩射進愛琺右臂,愛琺一臉驚訝地摸著箭尾,身子一震倒進紙懷中。

破布罵了句髒話,抄起弓箭一轉身,卻見到二十步之外站著一名駝背老頭子。

「喔,小鬼別動,一動就會要你命的。」老頭子說。

「屁!」破布毫不猶豫放箭射向老人,卻沒想到箭才飛到一半就被擋下來,擊飛到一旁。毛骨悚然的是,破布的箭是被另一枝箭射穿,才會彈開落地。

而他們三人,到現在還看不出箭是從那個方向射來的。

「哼,我警告不說第二遍,再動,我保證你變成刺蝟。流星箭好歹聽過吧,哼。」
老頭子捻著鬍子說道。

破布冷哼一聲,無奈放下手中弓箭。

場面被壓倒性地控制住,老頭子踩著緩慢的腳步來到愛琺面前。

毫不猶豫給了愛琺一腳。

破布怒吼向前跨一步,一枝箭擦過他鼻尖,一瞬間就像被繩索定縛住身體,無法動彈,破布見狀只能髒話罵不停。

老頭子剛好踩在箭傷處,痛得愛琺只有倒在地上,雙眼憤怒地仰望老頭子,咬著唇不喊痛。

「我說啊,妳師傅也大膽了些,哼,竟然隱藏妳的特殊能力,沒向上面報告,害得我手下死傷慘重,非得要我親自出馬才解決這爛攤子。」

「那‧是‧你‧笨。」愛琺一個字一個字罵出來,老頭子聽了也沒啥反應,轉頭直看著紙。

「妳這小妮子真是難搞,哼,如果乖乖被人操說不定有條活路,現下還要拖著兩個倒楣鬼一起排隊過死人關,真是浪費。」

說著說著,一名手提長刀的大漢走到老頭身後,老頭子咳了一聲,惋惜地看著愛琺,說:「唉,一名人才就結束在我手裡,真是太可惜了,不過這樣也好,四姊妹終於齊了,哼。阿朗,一刀封喉,別壞了身子,屍體很有點用處。」

「男人呢?」大漢問道。

「死了就拖去餵蛆餵虎,我對男人的屍體沒興趣。」老頭連破布都不屑看一眼。

破布一律髒話回應。

大漢得旨,會意地走到愛琺身邊,準備揮刀。

紙的下意識動作就是抱住愛琺,保護她的大姊,但是她發現她連一根手指也舉不起來,身子只剩下嘴可以動,她急得淚在眼眶中直打轉,拚了命想要動一下,卻無計可施。

--小妹。--

愛琺的聲音突然在紙心中響起,她驚訝地看著愛琺。

--不要聲張,只要想就好。現在開始,我們的命就靠妳了,聽到就心中回答我。--

她照做。

--好,現在跟老頭子說話,幫我爭取時間。--

可是,要我說什麼?我不知道怎麼辦呀!她心中焦急喊道。

--談條件,快!--

大漢已經舉起手中的刀,隨時可以殺掉愛琺。

「等,等一下!」紙見愛琺命在旦夕,鼓起勇氣大喊。

老頭子瞇起眼看著她,舉起手阻止大漢的行動。

「我跟你乖乖回去,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只要你放過他們兩個!」紙牙齒打顫地對老頭子說。

「哈,妳的詭計當我看不出來?」他睜大雙眼,一腳又踩上愛琺手臂上的箭支,讓愛琺傷口上的衣袖爆出一攤紅痕。

「說到窺探思想,或許我差了點,哼,可惜我周知靈魂的經驗比妳多了不少,小姑娘,想要作怪也要挑對人。」對愛琺說完,老頭子又朝著紙笑道:「妳哪來的本錢跟我談?我現在只怕妳落到其他組織手裡,對我們不利;做了那麼多實驗沒個成效,早就死馬當活馬醫啦,至於利用價值,哼,早就撈夠本,殺了無傷。都沒本錢還打算活命求饒?」

「喂。」聲音從老頭子腳下傳來。

「什--」話還沒說全,箭尖就從老頭的鞋底穿出,那股力量還將他甩上空中翻了好幾圈,重重落在十步之外。

原來插在愛琺臂上的箭支,不知何時竟頭尾反向,從手臂傷口射出,剛好老頭的腳就踩在上頭,當然是被一箭射穿。

愛琺迅速站起,手中已握住一把匕首。大漢見狀一刀揮來,卻沒想到刀子突然變重幾十萬倍,硬生生砸在地上,連對方衣袖都沒割到半分,當他發現這只是假象時,愛琺的匕首已經插在他的胸甲上,幸好胸甲厚實,沒被刺穿,只嚇得他退後好幾步。

十幾枝箭從黑暗深處疾飛而來,卻沒想到箭才飛到一半,竟被一股力糾纏在一起,只見箭支像軟繩般纏成一團花結,懸浮在愛琺面前。

愛琺手指一撥將箭球指進密林暗處,然後是一聲悶哼伴隨重物落下聲。

愛琺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見大漢拔起另一把刀向愛琺斬來。但只揮到空氣,大漢狂揮著刀子,卻像沒見到愛琺似的衝了過去,舞著大刀往戰場對面跑,一刀砍在大白石上,然後飛箭刺進大漢後心。大漢大吼一聲,單膝跪下,頭一歪,沒了聲息。

情勢瞬間逆轉,紙驚訝地看著一切,她壓根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

破布冷酷地抽出第二枝箭,搭上,瞄準倒地上的老頭。

「喂,你想被捅哪裡?眼睛?嘴巴?眉間?還是屁眼?」破布晃著張滿的弓,威嚇。

「你,太小看我。」愛琺摀著傷口,看著躺在地上的老頭子,平靜地說。

「接下來怎麼辦?」破布偏頭問愛琺。

愛琺搖搖頭,然後再點點頭,破布得到指示,將箭射進老頭右大腿。

老頭子也頗有豪氣,竟是一聲不哼。

「還有啥遺言要交代?」破布抽出第三枝箭,將箭對準老頭子頭頂。

只有坐在地上的紙看到老頭子嘴角冒出一絲笑容。

「妳,太小看我。」老頭子把同樣一句話還給愛琺。

「說完了?去死吧。」破布將弦放開。

箭沒發出去,好像有其他人在拉著弓似的。

同時,鬼爪破土而出,一把抓住愛琺腳踝,一個措手不及愛琺跌了一跤,倒坐地上。

同時,樹林突然飛出一顆球,轉瞬間砸在破布身上,把他撞到一旁,弓矢竟詭異地
浮在半空中。

等到破布動作遲緩地起身一看,才發現撞他的竟是一顆白森森的骷髏頭。

「媽的,他是死靈師!」破布大叫。

擊中破布的骷髏頭在地上滾了兩圈,竟似有生命的飛球,回頭跳起飛進樹林暗處。

愛琺一見情勢不對,馬上抽出匕首射向老頭,但一道灰影晃過,老頭子憑空消失,匕首只釘到地上雜草。

紙定睛一看,才發現老頭子原來是被一位速度奇快的人抱起,返身飛躍,退出戰圈十步之外。

破布當機立斷拔出長劍,想要把纏住愛琺腳踝的枯敗爪子砍斷,卻是徒勞無功,一連斬了兩刀卻沒造成任何傷痕。

他大叫一聲,起身擋在愛琺身前,說道:「快,妳比我內行,妳自己解,這邊有我擋著!」

「你,保護小妹。」愛琺無視腳上枯爪,眼光堅定望著遠處的老頭,說:「揹起她,我們準備逃。」

「這是什麼意思!妳怕我們打不過他們?」破布聽到愛琺的命令,有些震驚。

「你,不是她們對手。」愛琺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有我能。」

破布看著老頭子領著兩個人影接近,眼睛倏然大睜,二話不說,退後幾步將癱在地上的紙揹起來。

紙還不大懂愛琺話中的含意,但當她被揹在破布肩上時,她突然明白。

一具穿著絲質長裙的骷髏,手中拿著她的頭走在老頭左邊;右邊是一名可愛的少女,當少女向他們三人露出燦爛和煦的微笑時,

她們的心就凍結了。

「莉莎?」紙輕吐一口氣,瞪大雙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娜娜亞?」紙認得那骷髏穿的衣飾。

「操屍術。」破布咬牙低吼。

她終於瞭解老頭子之前說「四姊妹終於齊了」這句話的含意了。

「驚喜?」老頭子咧著笑容手一揮,左右兩屍就瞬間消失了蹤影。

不,她們一屍衝到愛琺身邊干擾愛琺解爪的行動,一骷髏拿著斷頭往破布擲來。

莉莎沒了雙手,卻在斷腕綁上刀刃,娜娜亞沒了脖子,卻直把頭當武器丟。

破布出劍刺向骷髏頭,卻被一股力量震開,原來是浮在空中的弓朝他賞了一箭,恰好擊在破布的劍上。

「渾帳東西!」破布一劍擋下飛來骷髏頭,再扔出去打飛短弓,然後拔出另一把劍繼續迎戰。

看著喘息不已的破布,看著僵持不下的愛琺與莉莎,看著眼前那副原是娜娜亞的骨架,她害怕得心臟差點跳出胸口。

宛如惡夢,已死的姊妹們用另一種面目復生,然後追殺她。

無以復加的恐懼,罩臨她的身子,身體幾乎顫抖得失去控制,儘管她全身麻痺,無法活動。

破布感覺到她的害怕,他的身子反倒沈靜下來,怒視眼前大敵,準備放手一搏。

紙害怕地看著那具無頭骷髏,想起娜娜亞生前的美麗,雙眼不禁輕閉,流淚,為她鑄下的大錯懺悔。

如果死在這裡,也是好事,至少能為姊妹賠罪。她絕望地想。

破布發覺她哭了,口氣帶著安慰地說:「會怕嗎?別擔心,有老子罩著,誰也害不到妳。」

她想搖頭,但是身子動不了。她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自己的罪責。

雖然覺得雙手充滿血腥,但是有著破布的安慰,心卻不知不覺穩了下來。

場面,也不知不覺靜了下來,像是爆發之前的等待。

愛琺沒有解開腳上的束縛,一手持匕,對著雙手繫刃、露出無邪笑容的莉莎;破布一手後顧,托住紙的臀部防止她滑下來,另一手舉劍面對皮肉全無的一架骨頭。

他在等什麼?紙疑惑地依順在破布寬闊安穩的背膀上,不解地張望愛琺與莉莎靜默的對陣。

破布好像在跟誰談話似的搖搖頭,又咬著牙微微點頭,最後恨恨地應了一聲。

--小妹。--

愛琺的心音傳來。

--還記得我答應過妳的事嗎,還記得妳答應我的誓言嗎?--

記得。她心中默想。

「無論如何,活下去。」

她突然有種非常不舒服的預感。

--要好好遵守喔。--

愛琺最後一次叮嚀。

然後,愛琺的雙手發出光芒。

破布轉身揹著紙就跑。

在破布轉身的那一刻,她看見了愛琺將手中的光亮投在追兵娜娜亞的骸骨上,接著就是莉莎轉手一刀下去噴出的血紅。

她突然知道愛琺要做什麼了。

又再次遺棄她。

「不!大姊不要這樣!」

光亮猛然爆發,白耀染滿林地,破布背著白光,揹著她一口氣跑向大斜坡。

億萬個記憶劃過她的腦海,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愛琺,她甚至來不及向大姊說一句道別的話。

「放我下來!」她大聲尖叫,使盡全力大喊。

「妳瘋了嗎?妳想死呀!」破布一樣大叫。

「死了又怎樣!我可以死可我不能沒有大姊呀!放我下來!」她使盡吃奶的力,卻動不了一根手指。

她想踢他捶他咬他要他停下,但是她動不了,只能哭鬧。

「任性混蛋!」破布忍不住大罵。

她只管尖叫。

「你以為我喜歡逃嗎?我他媽的第一次背棄戰友逃命,就是為了妳!妳大姊不要命擋住妳的死朋友,是為了妳!妳不要太過份,混蛋!」罵著罵著,破布也流下眼淚,滴在她臉頰上。

「不要辜負妳大姊的苦心。」一陣滑行,他們來到坡底,破布不知疲累地踩石過河。

背後的山丘正放出一波又一波的光芒,她能感覺到光亮消長襯出的萬物陰影。

兩人一起哭泣,一起逃,在最後一個光芒消失之前衝進了對岸密林裡。

在紙的諸多惡夢中,這是最鮮活,最錐心入骨的一個。

她從此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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