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6日 星期日

死靈師--紙 (上篇4)

隔天一早,他們聚在史卡拉貝西城門外等待城門開啟。

昨晚事情發生後,一名傭兵幫破布在腹部圍了一把傷藥,還直誇他運氣好,被這麼壯的石牛頂了一下竟然只有淤青,要是普通人早就被打個洞了,破布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現在破布摀著隱隱作痛的小腹,背挨著城牆與阿馬空聊天:「哇靠,這小姑娘還真誇張,怎麼說著說著就變出一頭牛來,我原本只是跟她開個玩笑好玩的。」

「給你個好教訓,讓你知道玩笑不是隨便開的。」

「不過那小姑娘的魔法還真是厲害,怪不得金主會下重金聘我們來護送她。」破布手摸著鬍渣思考。

阿馬空已經懶得糾正破布那不是魔法,既然大家都認為那是魔法,那就隨它去吧。

他注意到破布的靈魂漸漸浮現一種奇怪的特質,他說不上是什麼,不過其他傭兵所浮現的特質就很明顯了,大部分傭兵是震驚與害怕,馬斯克除了震驚之外還有自責的氣息;少部分的傭兵心中起了貪念,因為她曾吹噓她能變出黃金,只不過這慾念被心中的理智壓制著,但只要情勢不對就會爆發。

阿馬空知道,這個團體已分崩離析,人人心中都在堤防其他人按耐不住,下手搶奪這個無價的「寶物」。如果此時還在半路上,情況會非常危險。

幸好現在已經來到安全之地,只要度過這幾天,任務就結束了。

當城門開啟時,一行等候多時的隊伍出來與馬斯克見面,這是負責照料紙在城內活動的安全人員,看來幕後金主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讓傭兵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彼此私底下計畫搶劫,並且在不斷更替的小組傭兵中安排三個高強忠誠的核心貼身護衛。

莉莎曾經跟他稍稍提過她們三人是非常好的姊妹淘,而她們近幾年的任務就是保衛這名粗俗的泰落斯女孩。阿馬空知道姊妹淘指的就是道上有名的西方姊妹會,他沒有點破。

說到莉莎,他心中感受到一絲甜意。這趟旅程最大的收穫也許就是認識這樣一名單純的好女孩吧,雖然之前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而利用她,但是現在他不再利用她了,瘋狂的求知慾一過,清醒不少的阿馬空開始與她真正交心,跟她在洗衣時隨意聊天,東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聊。能在一群敵意高漲的靈魂中感覺到那股窩心的溫暖,讓他心中填塞滿滿的感動。

一想到她,阿馬空的眼移到馬車的背影,透過對靈魂的感應,他「看」到了四個靈魂中對他最重要的那個,他感受著靈魂中的溫柔與淘氣,他不禁也跟著微笑。

一行人跟著前導隊伍來到史卡拉貝城最大最豪華的旅館--皇家旅館,這裡就是整個節慶期間紙下塌的地點,由於事先打理過,所以他們都能分配到房間,雖然只是普通房且一房四人,但總比露宿野外強得太多,而紙住在二樓的特別套房,其他三名女孩住在緊鄰的四人房,隨時監控附近的動靜。

分配房間與指揮進駐都交給了馬斯克指揮,不一會兒事情就井井有序地完成了。皇家旅館通常都是商人與外交官下塌的地方,所以帶有大批保鏢並不稀奇,故旅館也會準備特殊房間給隨扈使用,不巧現在建城紀念節將至,皇家旅館早就客滿了,幸好事先訂下房間,要不然這麼多人可不知道要住那。

一安頓好,莉莎就迫不及待將阿馬空從房裡挖出來,在走廊上將日期與地點約好,高興地哼著歌回到姊妹們的房裡,臨走時還不忘提醒:

「爽約的是豬頭喔!」

阿馬空尷尬地到大廳找正在交代日夜輪班的馬斯克,趁他喘口氣休息的時候把他拉到一旁商量。

「馬斯克,我跟你告個假可以吧?」

「喔,什麼時候說來聽聽。」馬斯克感興趣地摸摸下巴。

「任務最後一天中午到第一顆夜星升起。」

「那時不正是節慶結束前嗎?怎麼,要帶小妮子出去牽手逛逛街?」馬斯克嘴角露出笑容。

「正是。」阿馬空已經過了青澀的年紀,對這方面的言詞自然沒啥不好意思的。

「如果我說不准呢?」

「那我會被她打成豬頭。」

「啊,那我不准都不行勒。阿馬空,要善待她啊,雖然她外表兇巴巴的,可是內心卻像株含羞草勒!」

「這我比你還清楚,老朋友。」

馬斯克豪邁地大笑,沒說什麼就走開了。

自然,那天的值班表上也就沒有阿馬空的名字。

自此之後的三天是一片天昏地暗。節慶一開始,街上就湧入了大批慶祝的群眾,由於城內的雇員功力較差,只能佈在旅館附近監視出入人士,所以傭兵們便負責了紙在逛節慶時的人身安全。

要在這種人擠人的環境下保持警戒注意環境,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是阿馬空和那位安靜典雅的心靈師,一次要監控近百名的群眾,監視是否有危險人物接近,這可累攤了他們兩人。其他人的份量就少得多,頂多只是張大眼睛注意身邊的群眾。這還不打緊,要命的是紙常常在逛街看節慶時突發奇想,脫離組員幫她設計的路線,改走其他路線。阿馬空可以感覺出這是一種小孩子反抗禁錮的幼稚舉動,剛開始時其他女孩子們試圖命令或勸阻她,但她又是賭氣向前衝又是拉著衣袖扭著腰枝耍賴不走,鬧得路人都在圍觀,馬斯克見實在拗不過她的大小姐脾氣,只好順著她的心
意做事。

有了年紀的男人果然抵擋不住小女孩撒嬌耍賴,破布有感而發。

馬斯克聽到這句話也只能無奈地笑笑。

還好這三天沒有發生任何事,也沒發現任何可疑人物,算是他們努力工作的成果。
但是阿馬空和心靈師擔心的並不是外來的危險,而是潛藏在組員內部的貪慾。

第三天晚上,正當阿馬空捏熄蠟燭準備就寢時,莉莎無聲無息出現在他床前,將他從床上挖起,跟他打個手勢表示要他跟她到女孩子們的房間裡。阿馬空知道是心靈師在找他,臉不禁垮了下來。

「唉呀,你放心啦,大姊又不會把你給吃了。」在走廊上莉莎輕聲說道。

「吃了我倒還好得多。」阿馬空低聲抱怨。

他們走到一二樓的樓梯口,守在附近的輪班人員是破布,他跟莉莎點個頭便當兩人不存在繼續守他的夜班。

「這怎麼回事?」阿馬空心下疑惑,但不便明說,乖乖跟著莉莎來到女孩子們的閨房。她們的大姊一樣穿著那天阿馬空看到的長裙裝,輕鬆地坐在羊毛床緣等他來到,第三名女孩則是在隔壁房間陪著紙過夜,阿馬空不經意感覺到隔壁房間的靈魂氣息。

心靈師揚手請阿馬空一起坐下,但他寧願說完就走人,一點也不想坐下。

「好,我不廢話。」她收起淡淡的笑容,溫和但威嚴地說:「死靈師,我需要你的幫助。」

「怎麼說?」

「傭兵們的慾望不斷成長,我很擔心,發生不測。而你,是不貪心的人,我『知道』你,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幫我一起監視未知的危險。」

「為什麼找我?其他人就不行嗎?馬斯克也可以,莉莎一樣也行呀。」

「只有你是同道,死靈師。我需要更充裕的支援,還有,知道我輩存在的人越少,越好。」她冷靜地分析。

一旁的莉莎只當「我輩」是指姊妹會,但阿馬空知道那是指心靈師。

心靈師最大的優勢就是窺視他人思想,但這也是最大的弱點,多一個人知道其真實身份,心靈師的處境越危險、越孤寂。試想,有誰能忍受與一名心靈窺視者相處?所以,除非在最後關頭,否則心靈師的身份絕不示與他人,就算表示身份後也要對知情者施展禁制,防止秘密洩漏。

恐怕現在連莉莎都不知道她們的大姊是一名高強的心靈師吧。

不過,正如同死靈師的詛咒,這也是心靈師的詛咒,在窺探他人的同時,心靈師注定此生沒有摯友,沒有愛人,因為他們無法保持適當的距離,給他人留下喘息的空間。有時候,無知是最大的幸福。阿馬空心有戚戚焉地想。

「我原本就在堤防他們,時時監視他們,難道這樣還不夠?」拉回正題,阿馬空打斷自己飄逸的思緒,轉換話題避免讓她覺得尷尬。

「不夠。」她搖搖頭:「我們之間,需要更強大的聯繫。」

她似乎不在意阿馬空之前的胡思亂想,很鎮定地談話。

「喔!拜託,別又來了。」阿馬空一想到那些窺看靈魂、思想最隱私之處,令人打從心底恐懼的心靈術就四肢發軟。

被人從裡到外看光光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這次不會傷害你的,死靈師。我只在你心中放入心靈之橋,死不了人的。--
心靈師傳來一道心音。

所謂的心靈之橋,是一種簡單但強大的心靈溝通術,雙方可以直接心靈對心靈溝通,沒有任何語言障礙,而且強大的心靈師施展起來可以跨越空間,除非在一些特殊的心靈術禁制地,否則雙方可以毫無障礙地溝通。

不過這個法術最大的缺點是,沒有接受過特殊訓練的人會不受控制地將個人私密的思想與感覺傳送到對方腦海中,這簡直是另一種變相的思想監控,而且還超越空間限制。

「妳這樣做目的何在?」

「互相幫助,避免各個擊破。」她說。

其實另一個目的是怕我約妳小妹出去然後做些太超過的事對吧?阿馬空心中質問。

--呵呵呵。--

心靈師心中傳來的竟是一陣清澈的笑聲心語。

他覺得很不爽。感情讓別人窺探誰也高興不起來,但是迫於對方的威勢,阿馬空不得不同意。不過他倒是在她施展完心靈之橋時送了一大堆髒話過去當測試。心靈師聽了可是臉不紅氣不喘直當作沒事。

--嗯,看來法術成功了,這樣講話方便多了,同意?--

--我寧願繼續跟妳玩字謎,變態女人偷窺狂。--

--呵呵呵。--

一股銀鈴般的笑語又在他心中迴盪,但他聽起來有如鬼哭神號。

--媽的,妳真的有點不大正常,心靈師都像妳這樣嗎。--

--我不知道耶,我沒遇過其他同路人。--

她似乎習慣了男性思想老是帶髒字的習慣,毫無窒礙地對答。

「好吧,接下來妳要我怎麼做?」阿馬空打破沈默,寧願用語言對談,這樣至少有點自尊,不會像個犯人似地被對方的心靈質問。

「監視外組,回報給馬斯克。」話是這樣講,但是她傳過來的心音完全不一樣:

--幫我監視內外組傭兵的動向,我感覺他們的思想有點不對勁,但是我不會使用追蹤法術,所以你幫我來。--

阿馬空思考了一下,點點頭答應。

--怪哉,妳連交代事情都要用心音,怎麼,這麼不相信妳姊妹?--

--行動越少人聽聞越好,死靈師。我懷疑對方也有心靈師助陣,而且對方也在不知不覺中對我們施展了心靈術,所以我不得不提防。--

對方暗中施展法術而他完全沒察覺?他感覺有點恐怖。

--對方沒有挑上你,他們知道你是法師。另外,我也暗中聯絡了一些組員,要他們多加注意,監視其他組員,但這只是幌子,我希望在他們互相牽制的時候將背後策動的心靈師揪出來,只要除掉他事情就好辦。--

「我瞭解了,我會盡量幫助妳。」

「嗯,那好。」心靈師應了一聲,擺了一個送客的手勢,莉莎便把他帶出房間,回到走廊上,護送他回到房間。

「靠,你剛剛跟我姊姊眉來眼去都不說話是怎麼回事,你們在演默劇呀?」莉莎在靜默的走廊下用手語劈頭就問。

他聞到一股嫉妒的酸味。

「我們在進行情感上的交流。」阿馬空用手語回答,比完還在她頭上拍了幾下。

「哼。」顧不得行動隱密,她哼了一聲。

隔天,他偷偷在所有人身上下了不同程度的追蹤法術,甚至連紙都施下了。
傭兵中唯一有能力察覺阿馬空所作所為的馬斯克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因為心靈師昨日就已經通知過他。

這時阿馬空不禁佩服心靈師的算計和愚蠢。他能在傭兵的靈魂之間讀到不同程度的懷疑之意,還有彼此之間的不信任感,看來心靈師對部分組員個別會面,暗中破壞彼此之間的信任,讓心懷僥倖者不敢輕舉妄動的計畫很成功,但是在監視工作上犯了個要命的缺點,就是沒算到維持追蹤術同時維持日常的監視工作有多麼吃力,等到工作完成回到旅館時,阿馬空已經累得快虛脫了,腦袋一沾到枕頭就起不來了。

不過身體累雖累,腦袋運作還正常得很,阿馬空趁著身體休息的時候試著跟同樣疲憊的心靈師心靈溝通一番。反正不用擺在那邊也是浪費,倒不如來聊聊天。

剛開始對方還愛理不理的,想見是累得連心聲都不大想溝通,後來等力氣稍復才聊了起來。

剛開始聊的都是些雜事,諸如今天的情況或明天預定行程之類的公事,後來聊得深了,她的口氣也不再冷淡,開始找些共通的話題來聊。

聊得最多的就是那個難搞的小妮子莉莎,阿馬空連問了好幾個關於她的小問題,包括她喜歡什麼樣的風景,覺得黃昏還是星夜比較浪漫,喜歡熱鬧還是安靜的環境等等,讓心靈師不由得吃驚,發覺這個男人的心思真是細膩,跟一般粗野的傭兵很不一樣。

廢話,我法師當假的嗎?阿馬空心中暗罵。不過沒有送出心音,而且他們之間隔了不小的距離,所以他也不怕她竊聽心思。

問到最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她有過幾個男人?」

一段毫無聲息的靜默後,她平靜的問:「這有什麼重要?」

這句話也代表對他問題的確實回答。

--不重要,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他們是否每個都是好聚好散?--

--除了第一個是死別,其他都好。--

--嗯。--

對全職傭兵來說,長久而穩定的感情是一種奢侈夢想,他們只期望在能把握的當下掌握住短暫但真摯的愛情,然後瀟灑地分離,給雙方難以忘懷的甜蜜,這樣對雙方最好。因為他們離不可知的死亡太近了,所有長遠而安定的事物都無緣可見,他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股熾烈純粹的感覺,短暫即永恆。

所以,毫無牽掛地分離是傭兵感情世界最基本的禮貌,雖然這樣說,但是藕斷絲連的例子也不少。阿馬空不在乎莉莎的過去,他比較在乎能否給她和自己一個完美值得留戀的過程和乾淨無牽掛的結束,但這也要對方肯配合才行。

所以一聽到心靈師的回答,阿馬空寬心不少。

--看來我得對你改觀了,死靈師。--

--怎麼說?--

--你對她的情意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只是為了利用她而敷衍。--

其實現在也是敷衍,只不過準備得很到家罷了。阿馬空沒有給心靈師知道這個想法。

他喜歡莉莎,喜歡她的感覺和可愛的靈魂,還有對她關懷的情感回報,但是他「愛」她嗎?他並不這麼想。如果說一個男人的心是玻璃做的,心碎一次就會裂開一次,那他的心早就已經化為齎粉,被風吹得不知去向了。所以他對她始終沒有動過真心。

真正的愛情,是甜蜜與痛苦兼具,而他現下只感受到甜蜜。他並沒有受過考驗,所以他不承認這是愛,這只是一段短暫純粹的炫麗而已。

之後,雙方沒有再通過心語,這夜就這樣默默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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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都很平靜。沒有任何可疑人物在紙逛慶典、參加活動時出現,傭兵之間也被那詭譎的氣氛威嚇住,不敢讓奇怪的念頭多加滋長,這一切多靠心靈師暗中施展各種暗示法術,將同伴與同伴之間的互信抽離、隔絕、分化,只讓他們在表現上維持合作,私底下卻對每個人都提防。

心靈師也在當初秘密外洩時立即將此消息上報給高層得知,他們在隔天馬上集結第二批替換的傭兵,打算比原訂計畫提早一天將傭兵替換掉,免得夜長夢多。那天剛好就是阿馬空與莉莎約會同一天。

天才一亮,一隊人馬就從剛開啟的東城門直奔皇家旅館。他們是由三谷地區募集而來的老練傭兵,由另一名傭兵界名聲響亮的老將邁達(Meida)率領,跋山涉水晝夜兼程,硬是早了一天到達。

馬斯克事先得到了通知,所以在跟手下傭兵交代任務已經結束時,表情沒有多大變化;傭兵們聽到差事提早結束,大家都覺得奇怪,但是命令已下,也就沒能提出異議了,畢竟這樣算來苦差事早早結束,等同多放了一天假,他們在皇家旅館的食宿費金主照樣支付,於利無損,這也算不錯。

而馬斯克由於有其他理由,所以直接編進新的小隊中,繼續保衛任務。這天上午大家忙著重新編隊以及提前收拾行囊,所以沒有多少玩興;但是一過中飯,大夥肩上重擔消失,氣氛自然輕鬆不少。大部分的傭兵都出去逛逛,參觀節慶最後一天,一些玩性不高的人趁著打道回府前一天與馬斯克坐在旅館大廳中聊聊天,說些過往的歷練,而阿馬空則是在大家的炯炯目光下,向同在大廳的莉莎伸出邀請的手,說聲:「一起出去?」大大方方帶她出去,離開前還博得傭兵們不少掌聲與喝采。

莉莎是永久的貼身護衛,此番離開當然是蹺班,不過她的大姊直當作沒看到,另一名姊妹還在門口揮揮手祝她約會愉快。橫豎今日紙沒有其他行程,偶而放放假也合人情。

昨夜與心靈師談心時,他問了一個有點敏感的問題:「妳是怎麼與妳的心上人相處的?妳能時時刻刻窺看人的心,如果他只要稍微變心妳豈能容忍?」

說是她的問題,其實也是阿馬空自己的問題,因為他嗅聞靈魂的威力並不輸給窺探思想。

不要窺看對方的心思,神秘不可捉摸與距離是保持感情的最高原則,知道越多,失去越多。這是心靈師的回答。

她對阿馬空解釋,除非必要,否則她並不會輕易發動窺看心靈的能力,因為對心靈師來說,知道一切是傷人傷己的兩面刃,窺得太多秘密,有時會對自己的心造成更大傷害。這是她苦戀兩次失敗後的結論。

這席心語撼動著阿馬空的靈魂,因為他能感受到心靈師在闡述這席話時,心中那股掩蓋不住的平靜悲傷,那是在大起伏之後的淚之徹悟中才能修得的平靜。

所以他決定這次不使用任何法術,他放棄用法術玩弄擺佈,他選擇以一個普通人的能力平等地與莉莎互動。

他們手拉著手逛街,到中央廣場看戲,到港口看船艦登港典禮,鑽到小巷的酒吧裡與歡慶的百姓們一起跳舞唱歌。阿馬空第一次發現他的舞技還不賴,至少比三步一拌,五步四腳朝天的莉莎好得多。他們在酒吧舉辦的情人共飲比賽中拔得頭籌,贏得一個月喝酒免錢的優待;他們還到史卡拉貝河邊丟水漂祈福,繞到一年只開放七日的城牆上遠眺蒼鬱古老的西方黑森林,也就是他們的來路,一邊爭辯來時到底穿越哪些路徑。

他覺得他彷彿年輕好幾歲,回到成為死靈師前的少年時期,那段不必一天到晚浸淫奧秘之術,時時提防敵對家族詛咒降臨的無憂時光。他幾乎忘了那種清澄的感覺。

最後,他們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小指勾著小指,舒適地看著緩緩落下的金橙夕陽。

聖殿山坡上稀落地佈著來看夕陽的情侶,他們是其中一對,但是在兩人眼中,他們是山坡上唯一一對。

莉莎滿足地嘆了口氣,輕輕閉上眼睛享受這寧靜的一刻。

遠方歸家的水鳥張開翅膀,在夕色的落陽下飛舞,白色的群翼染成了深金色的神鳥,飛起,又落下。

底下的大河與沙洲混成了赤金色的一帶,分不出那浪是河水的波紋還是沙洲的吹砂。

曳出長影的屋舍漸漸點起晚燈,如同天頂上的微星,起先是稀疏的顯現,然後隨著日落森林漸漸密集透出,好像是天與地在比賽點燈。

隨著太陽馬車消失在大地盡頭,拖行在後的黃金布簾也急速消退,一顆接著一顆揭開星幕;而大地也不示弱地亮出一盞又一盞無盡燈火,對天競賽。從山坡上看來,好像月之女神一手灑出滿天地光屑,寧靜的氣氛裹著幸福輕盈地撫慰觀看此景的男女們。

他們躺在昏黃的草地上,享受晚風吹拂,兩人的手指傳遞彼此的溫暖、心跳與幸福。

儘管,這只是一段短暫的迷夢。阿馬空有如靈魂出殼,他感覺到有如被人雙手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陣陣吹習的初春柔風如同幼時模糊的搖籃曲,輕輕哼著、搖晃著、安慰著。

「如果說,」長久的沈默後,她輕輕地呵口氣:「人世間沒有互相利用,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她沒頭沒腦來了一句,阿馬空並沒有很用心聽,他還沈浸在那股舒適的氣氛中。

這是她的心性,兔子般東跳一句西蹦一段話,讓他摸不著頭緒,所以他沒有接話。

「喂,你覺得最幸福的事是什麼?」她又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就是現在。」

「那你知道我的答案嗎?」

「不知道。」

「吼,你就不會猜一猜喔!」她的小指用力鉤住他的。

真是麻煩。他隨性地回了好幾個答案,不過她都說錯。

「那答案是什麼?」他懶洋洋地問。他還泡在浮在天空的迷夢中,話也說不大聲。

「就是我們兩個一起變老,回到這裡一起躺下。」她的手突然放柔。

阿馬空好像被什麼東西刺到,馬上回魂。

這個女孩是認真的。

「你喜歡我嗎?」

「當然。」

「愛我嗎?」

「當然。」這次回答得比較緩。

「多愛?長久的愛,敷衍的愛?」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他看不見她的心,不知道如何投其所好,他想使用這個能力,但是當他想到心靈師的感想,他忍住不用。

風停滯了很久。

「我們......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嗎?」她的話語中帶著哽咽。

這是她的最後也是最核心的問題,他忍住不看她的心,所以他不敢回答。

山坡的金黃褪色,黑暗,良久。

然後她抽回了手。

一切都結束了,他知道。

兩人躺在草地上,看著點點星塵逐漸亮滿天。

那個味道失去了、冷了,就無法再追回了。

「算了。」莉莎無奈地笑了一聲,將素手再次搭回他掌上。

形式還在,但溫暖已經過去了。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搞砸,他突然覺得心靈師的話都是騙人的,不窺看她的心,不順著她的心意,不給予模糊的誓言,只能帶給兩人一樣的痛苦。

維持愛情光靠真心真言是愚蠢短命的,阿馬空證明之前抱持的觀念是正確的。

感情去了,感覺變了,待在這裡只是難堪而已,他不曉得要怎麼回應,戲都演完了,演員們還賴在台上不肯下來?但是現在起身離去更是難看。所以他們兩人只好繼續看著星空發楞。

直到無法語言形容的尖叫傳進阿馬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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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愛,使生命更豐富。
LIFE has become richer by the love that has been lost.
--泰戈爾,漂鳥集.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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