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

死靈師--紙(下4)

「該死,你沒有說她早就給廢了!」阿馬空反覆思索破布死後告訴他的兩人逃難史,從愛琺找破布相助,到破布揹著紙逃進大森林為止,他發現破布根本沒有提到紙的特殊能力早就消失的事。

他有種被人利用的感覺。

「你也沒說你竟會這樣待她。」破布的靈魂飄在他身邊,對他怒吼。

深夜時分,那女人蜷在布幔另一邊的床上假寐,他可以從她靈魂中的緊張兮兮得知。

阿馬空憎惡地怒視破布:「你知道我的個性,老友,你要我照顧我的仇人,可以,但是要有相對的報酬。我家不開收容所,我也不信月神,我更不搞慈善事業,如果要一個天殺的白吃白住還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的感覺你有沒有想過?」

人鬼之間的對話只有他們彼此得聽到,所以阿馬空根本不在乎紙是不是醒著。

「你真是自私,我看錯人了。」破布瞪著兩隻白眼,蒼白的臉頰竟泛出活人才有的血紅。

「我自私?你知不知道那婊子害死多少人,裡面包括我的摯愛還有我的好友,然後你跟我說我自私?要不是你捨命拜託,要不是我期望她身上還有啥有價值的東西,我早就把她丟出去餵死人了!」他激動地說。

「她會遭遇那些事是她能決定的嗎?要是她事先知道她的決定會造成這些後果,她不會再犯一次!」破布也一起激動起來。

「你死太久腦筋僵掉是吧?她以為後悔就能怎麼樣?流幾滴眼淚說幾句抱歉就能讓時光倒退死人復活?哈,真是好笑。如果她會後悔,為何一開始不想想她的任性會造成什麼後果?」阿馬空一席話反駁破布的假設。

「作錯事又怎麼樣,她也努力在改進自己的行為,想彌補自己的錯誤呀!難道說你這輩子就沒犯過錯?」破布火氣罵著罵著就出來了。

「偏生她犯的錯剛好害到我,而她又落在我手裡!『後功不補前過』你沒聽過?她作什麼努力想贖罪干我啥事?她能不能使出摺紙能力對我才是最重要的,其他我沒計較就很寬容大量了!」

「說穿了你只是想利用她,別找這麼多理由!」

「你怎麼想我管不著,反正現下她要怎麼樣是我的事,你乖乖閃旁邊看。」他做出殘酷的結論。

「媽的。」破布咬著牙,慢慢透進空氣中,消失。

阿馬空憤怒地支起身子走到爐火前。

炭火紅通通地燒,他心中怒火也不遜於此。

他當然不滿破布沒告訴他詳情,但還有不同的感情在胸中醞釀,一種非常複雜矛盾的心情。

他討厭泰洛斯人,泰洛斯人天生低賤,就像奧夫卡帝政時期,長短褲派互看不順眼一樣;他更討厭害死他所有至親朋友的仇人。

那個嬌嬌大小姐--紙剛好兩項兼具,更讓他無以復加地厭惡。

但是,看見她又讓他聯想起那時與莉莎的一切甜蜜,還有破布託付給他的誓言,藉著「點鬼簿」嚼食破布的眼珠,讓他看見了兩人共同犯難扶持的一幕。

所以,能讓她住在小屋裡,還有得吃穿,算算真是他仁愛有加,以及破布捨命央求還有他垂涎她的神秘能力,否則早就了結這天殺禍星。他心中想著這樣的念頭,自我掩飾那股不知如何敘表的矛盾心理。

但是要他神色溫柔地待她以取得她的好感,使她心甘情願施展能力給他看,著實讓阿馬空天人交戰許久。

如何在一名他討厭至極的仇人面前和顏悅色?

不要把她當人,把養她當成養寵物,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他沒養過寵物,但是他曾跟一名養狗師傅的魂魄聊過天,知道些簡單的概念,例如幫小狗蓋個小房間讓牠遮風避雨,定時餵牠,多多摸牠的頭,這樣牠就會對主人順心從意,加以訓練之後要牠東就東,要牠西就西,看見主人就搖尾巴,就算心情不好踢牠洩憤,過個一會兒牠又會搖著尾巴回到主人面前。

她當然不是狗,所以在方法上略微調整,但是基本方法沒改多少,總之,把她當成貓狗在養就舒服多了,最少最少他能藉此說服內心滿腦子的不爽,因為一旦看見她的感激笑容,他就會想起莉莎消失前的那一刻,俏臉上的黯然笑容。

所以,有那麼一段時間,他還真的對她真心微笑過。

不過,當她知曉他的企圖時,她臉上警覺的表情讓他從遊戲的幻覺中清醒。

大半年前第一次見面時,她的心靈還像幼兒般天真、不設防、自以為是;現在一觀,卻發現她的靈魂竟浮出如同荊棘的心之屏幕,大概是經過不少事的歷練讓她心靈成長了吧。當他撕破臉向她吐實時,如果在大半年前,她大概會不知所措地大哭或怎樣的,但現在她卻冷靜接受這個事實--她的存在建立在她的利用價值之上。

當時,她只是稍稍退了幾步,用敵意的眼光看他,輕蔑地說了一句:

「到頭來,我只不過是件工具,所有人都在利用我!」

說罷,她退回床上用被子環著自己,憤怒瞪著他。

哼,既然要這樣玩,我們就來玩一玩。阿馬空回瞪她。

他打算跟她玩個遊戲,運氣好,他能得到他所要的,運氣不好,這也只是一陣愚弄,無傷大雅。

隔天一早,他搬張椅子坐在她床前,機靈的她迅速坐起,鐵鉤緊拉圍身薄被。

「昨天那席話我想妳也聽真確了,不如我們做個買賣吧......」

「不要。」她生冷打斷他的話。

「妳有什麼立場拒絕?妳想不想找回妳的大姊?」他假裝起一臉怒容。

她沒有回答,但她的靈魂出現一陣動搖。

「妳離開這裡之後真的想當千人插萬人騎的母狗嗎?」狠狠地辱罵,敲毀她的自尊。

她依然沒有回答,但眼神中透露出答案。

「妳不想,那妳要用什麼過活?一個雙手沒了的廢人能做什麼?」

她不甘地閉上雙目,向現實低頭。

「我老實講,我非常討厭妳。」他繼續話題:「但我對妳的能力非常感興趣,兩兩相較,興趣還是佔了上風,所以這個買賣我做定了。」他摸著鼻子,說:

「首先,我會全心全力幫妳找回妳失去的能力,而我只是在旁邊做紀錄,這對妳只是有利無害,對我也一樣。」

「你只是想利用我而已。」她縮在被子裡獨露雙眼,冷冷回應道。

「哼,人和人本來就只有互相利用,我利用妳妳利用我,妳快樂我快樂,大家皆大歡喜,難道妳到現在才體認到嗎?」

她偏過頭,而心中浮現的卻是破布開朗的笑靨。

「那你呢?你對莉莎也是互相利用麼?」她這次倒是答得相當犀利。

「當然。」他略施小謊。

她哼了一口氣,想當然是為莉莎的癡情抱不平。

「另外,我也會在事成後告訴妳要用什麼方法找到妳大姊。」他撒出最香的餌。

她渾身一震。

上鉤了。

「你說什麼都是騙人的,你說大姊活著只是騙我,你說你有方法找到大姊當然也是.......騙我的。」她用起最大的心機,分析阿馬空的話。

「好呀,如果我是騙妳的,妳就什麼損失都沒有,反正妳也沒啥可以損失了,而且就算妳少了這個目標,妳還有許多事要完成勒!例如完成破布的遺願,所以妳沒理由拒絕我。但是,」他彎身向前,臉靠得極近,呼氣幾乎吹在她臉上:「如果我沒騙妳,妳大姊真的活著,又如果妳大姊現在過的是生不如死的生活,妳沒有去救她,那妳的損失有多大呢,妳的悔恨有多大呢?好好想想。」他略一分析就反駁了她所有的話。

「我......」

阿馬空可以感覺到她的心思紊亂得像糾在一起的絲線。

「我什麼我,要,或不要!」他加緊收網。

呼吸漸急,最後帶著哭腔說好。

她屈服了,阿馬空心中欣喜。

從那天開始,阿馬空擺了幾十張紙在桌上,要她試著折一隻什麼都好。

她用義肢摺出穿了好幾個洞的紙鶴,就像當時折給老頭子的那樣。

當然,什麼都沒發生。

阿馬空也不感意外,他拿起她摺的紙鶴仔細端詳,甚至施了幾個偵測用的法術,卻查不出任何異常,根本只是一隻普通至極的紙鶴。

不過這情形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接著拔了紙一根頭髮,將頭髮餵給「點鬼簿」,期望簿子能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簿子像往常那樣翻動,停下,然而又是一片空白。

早在他救活紙的那一晚,他就試過點鬼簿,沒想到當時出來的結果竟與大半年前一樣是一片空白,經過一兩天的破咒、除魔及解除法陣處理過後,測驗的結果竟然還是一樣。

這代表一件事:紙的靈魂,要不是被極端厲害的魔法之幕給屏蔽掉,讓他的破咒術都無用武之地,要不就是紙她根本沒有靈魂!

但她身上的確有靈魂的律動,這是可觀察的事實,所以後者絕對不可能。

第一種可能性卻也是疑點重重,如果她身上竟有如此厲害的魔法之幕,讓他無法使用點鬼簿來探查她的底細,那為何它無法屏蔽最基礎的靈魂偵察?

更何況,紙身上完全聞不出魔法沾身的味道,如果要遮蔽這麼強大的屏幕,讓人察覺不出來,就需要另一個小屏幕來覆蓋,然後又需要更小的屏幕來掩飾先前屏幕的味道,這樣堆疊掩蓋,最終一定有個小小的護幕,這就是一連串護幕的罩門。這就像說了一句謊話,需要十句謊話來圓謊,然後又需要一百句來圓之前的謊,只不過順序反過來了。

所以當他用盡各種法術尋遍她全身上下,卻絲毫嗅聞不出任何神秘力量時,第一種可能性也被推翻了。

一定有第三種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就是紙之所以能後化紙為物的關鍵。

但在他做了三天的實驗與觀察後,他依然毫無頭緒。

在此期間,她也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

「你是......死靈師?」她在他使用驚懼之眼檢查她的恐懼感官時問道。

「怎麼,破布沒跟妳說?」說出口,才想起她與破布在某個死靈師手下吃過很多苦頭,破布自然不會把阿馬空是死靈師這種事告訴她,讓她心底恐懼。

看來這一連串的檢查動作跟她在「大院子」裡受到的檢查如出一轍,所以她才能推斷出他的法術派別。

「破布跟妳遇過的那個死靈師,如果我沒想錯的話,應是藍多家族的巴伯藍多,那老頭在探測與週知的領域上是三流角色,他不會看透生死,他也不會通談鬼魅,他只會玩屍體。」一想到莉莎的屍體被巴伯藍多拿來利用,他的心中就一陣憤怒。

提到屍體,她的臉也是一陣陰晴。

「我們的買賣又多加了一項好處,就是拿回妳的能力後,能好好找他一番霉氣。」

兩人只有在這點倒是立場一致,在其他地方,他們就是互相傷害的競賽對手,沒有肉體暴力,他用冷淡的言語和霸道的態度對待她。

吃飯時,他擺明著用強餵的,紙只能像被填鴨似地被「餵食」,而她滿眼怒意看著一匙匙麥粥餵進嘴裡,有一次她拒吃,結果他一臉笑容地將盤子拿起,摔進火爐裡,從此後她不敢不吃;但幫她更衣時卻又特別輕柔,臉上泛出的是細膩與專業,不知是什麼原因,他一旦碰到她的身體,就會不由得想起莉莎,所以下手輕了些。紙困惑於他反覆無常、一會兒粗暴一會兒溫柔的態度,本是想自行更衣,指因為她的義肢無法做到如此複雜的工作,她只得放棄,讓這個陰晴不定的怪人為她穿衣。

他偶而展現溫柔,但口頭從不仁慈,把她當小狗似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每天折個十幾隻紙鶴,摺到最後堆滿桌子,她盡心盡力地摺紙,只為了回復能力。

與半年前的目的不同,她這次是為了將能力用來找尋與自立,不是為了苟且偷生,所以她才能忍住阿馬空的羞辱,低頭追尋那失落的能力。

但仍是毫無進展。

實驗開始的第八天,她摺出第一百六十隻紙鶴,完美無缺,折痕工整,但是依舊沒變成活的鶴。

阿馬空已經開始失去耐心,他的論文書上記滿了從開始到現在所有的理論與實驗記錄,但是化紙成物的謎題依舊埋藏在秘密之海中。

他拿起那隻紙鶴,仔細端詳,端詳。

然後捏成一團廢紙,扔在她面前。

「廢物。」

她的下唇咬得泛白,杏眼漾著怒意,忍住沒有爆發。

夜晚,爐火紅光照耀下,他執著羽毛筆書下今日實驗結論:「使用憤怒以激發其潛能之實驗失敗,可能憤怒情緒與其能力無關,或強度不夠,擬採用更激烈之手段刺激提高其憤怒程度。」

甫落筆,一抬頭就見破布憤怒的蒼白臉龐,原來是來興師問罪的。

「如果我能拿刀,我想都不想就砍死你。」破布的魂魄只能在阿馬空周圍三呎的方圓外遊移著,鬼魂衝不進死靈師佈下的隔絕圈。

他大笑一聲,用活人也可以聽到的聲音向破布說道:「怎麼,我又哪裡礙到你了,破布老友。」

「裝得真是一臉無辜呀,阿馬空。」破布咬著牙說:「看你是怎麼待她的,你跟我死前的約定都當放屁?」

「破布,你真是死越久腦筋越僵呀,如果我不這麼刺激她,她能這麼努力陪我玩這個遊戲嗎?」

這麼說話是有目的的,他感覺到布幕後面那女人豎起了耳朵聽他說話。

破布不知有異,大罵:「遊戲?你把她當遊戲?你把我最放不下的她當遊戲玩?」

「破布吾友,」阿馬空改用活人無法聽見的鬼音告訴破布:「我這樣做有不得已的理由,請你相信我的原則,我說到的誓言,就會做到。」

但是才說完那句鬼話,他隨即改用死人聽不見的聲音,說:「哼,你這樣講我根本不痛不癢,儘管罵呀,可惜那婊子聽不見你的英雄救美,要不然她準會感動得哭死。」

沒頭沒腦說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其實就是為了釣她上鉤。

破布根本聽不見他說的人話,只是以一副凝重的表情望著他,嚴肅地問:「什麼意思?」

「傭兵,絕不會對不起兄弟,你忘了這句話嗎,破布?」他說的話紙聽不見。

「兄弟?」破布閉目思考好一會兒,心思滿緒地說:「是的,兄弟。」

阿馬空微笑地看破布緩緩消散在空氣中,切斷雙方的聯繫。

而房間角落那女人,也確實聽到他與破布之間的談話。

隔天清晨,他照例叫她起床,拿著一疊紙放在桌前要她繼續摺。

紙坐在桌前,一雙鐵鉤停在淺黃色的粗紙上好半天,卻是怎麼樣也摺不下手。

阿馬空可以感覺到她內心中的天人交戰,像是兩條巨蛇在互相齧咬廝殺著。

「你昨天......」九天以來第一次,她主動開口提問:「你昨天,跟誰說話?」

「我跟那個死人聊天,妳有必要知道嗎?」

「你在跟『他』說話,是麼?」她抬頭,眼中泛著一絲希望的淚光。

「是。」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

她的身子晃動一下,鼓起勇氣下定決心,戰戰兢兢地問:「那,你能讓我,再聽一次他的聲音,好麼?」

幾乎是哀求,堅強的心靈之壁終於融穿一個大洞。

「可以呀!只要妳摺出隻飛鳥來作數。」

這句話給她希望,給她打從心底努力的動力。

她二話不說,立刻動手。

一隻小巧的紙鶴摺成,這是第一百六十一隻,阿馬空緊張地看著紙鶴。

她輕輕舉起手,那是阿馬空參詳大半年前第一次看她化出活鴿時的心得,她的能力與這個手勢有著必然的關係,所以他曾花了四天嚴格訓練她擺出這標準手勢。

就像捧著一朵珍貴的蓮花,獻給帶來生命的諸神,她以義肢鐵鉤乘起紙鶴,滿懷著期望端給阿馬空,等待奇蹟。

一會兒。

什麼都沒發生。

他索然提起紙鶴,然後扔在桌上。

「又失敗了。」

阿馬空氣憤一拳搥在桌上,紙鶴挨揍似彈了起來。

她宛如喪家之犬縮在椅子上,顛聲細語:「拜託你,我只求你這一次。」

她心中的那道牆徹底崩潰,靈魂燃燒著急切的淚水。

「讓我再跟他說一次話,一次,就好。」她哭道。

她終究只是個普通女孩,她想家,想親人,想追回那份思念。

他大笑回應。

「妳知道嗎,就死靈師的哲學看來,生死的界線在於是否被遺忘。破布還活著,因為還有妳惦念著他;而妳,已經死了。」

對死靈師而言,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全世界都漠視那人的存在,視為無物。

「我不會答應一個死人的要求。」他嘲笑她。

驟然停住哭泣,她像被雷擊中般呆愣,然後心死。

這席話說得有點過火,說不定會得到反效果,阿馬空心中盤算,但是不說又無法一吐實驗失敗的悶氣,想到如此作弄人竟能得到些許快感,心中一陣舒暢。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

他從不知道女人的復仇可以如此絕對。

午餐,一樣煮著爛熟的馬鈴薯粥,兩人坐一樣的位置。阿馬空拿起湯匙,宛如支配主居高臨下舀起粥遞到她嘴邊,但她不吃。

他看不見她的靈魂情緒,就像在俯覽黑不見底的深淵,沒有起伏。

她不肯開動,兩人就僵在那裡。

過了半個時辰,粥都冷掉了,她就是不肯開口。

阿馬空知道上次摔盤子嚇人的方法這次絕不管用,所以放下湯匙自顧自吃起冷粥。

食畢,她還是像座雕像直愣愣看前方跳躍的爐火。

阿馬空肚中裝滿馬鈴薯,心中填滿等量的不爽,想也不想低聲怒道:

「要我強餵妳,還是妳要像隻狗一樣舔盤子?」

他說錯話了。

因為她真的雙手支撐,彎下身來,舔食。

狗一般吞食。

女人的報復無關暴力,而是精神的折磨。

她像狗一樣大口大口吞嚥冷粥,不管嘴邊髮上沾了多少粥液,她只當畜生般啃著。

阿馬空想轉開頭卻發現辦不到,他被詭異的恐懼擄獲。

她的靈魂豎起一根尖銳的思緒之針,賭氣與報復戳刺著阿馬空的心神。

吃完,面無表情地伸手一抹,將滿嘴粥碎擦去。

下午,她呆板地摺起一張又一張爛紙鶴,完全沒聽阿馬空說什麼。

其實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摺出好幾十隻上百隻紙鶴,默默。

等到她摺完所有的紙,小桌子也被成堆的紙鶴給淹沒了,她冷漠地一掃,將紙鶴全
撥到桌底下,冷淡道:「滿意了吧。」

然後將雙手義肢粗蠻地扯下,丟在桌上。

他們彼此試探觸怒對方的極限。

他快抓狂了。

從來只有他要脅別人,沒有別人敢要脅他。

看著四下散落的紙鶴,他想到一個故事。

一個破布說過的甜蜜故事。

他要好好報復她的冒犯,用精神暴力。

「妳聽過紙仙女的傳說嗎?」他沒由來地冒出這句話。

當然是聽過,能夠使用與紙仙女同樣能力的泰洛斯女人怎沒聽過這個故事。

「那,妳聽過傳說的結尾嗎?」

她眼神閃過一瞬震動。

破布曾經和他提過,兩人在定情的那夜,破布曾經講過紙仙女傳說的結尾,安慰剛失去雙手的她。

但傳說的結尾有兩種版本,破布只講過其中一種,他今天就要補齊第二個。

「話說紙仙女替月之女神造出人類後,」他不慌不忙跨過滿地紙鶴,坐回書桌大椅:「月之女神在地上整理出一個樂園,提供所有被造物安居的家,而人類被安置在樂園的正中央,與世界老樹比鄰而居。」說到這邊,都與另一個版本一樣。

「但是,人類天生不知滿足,他們更想攀過護衛月之女神宮殿的火焰玫瑰叢,住到月光滿盈的地月宮殿,享受更大的幸福。」

紙發現這個傳說版本與破布告訴她的有些出入,竟也耐下性子傾聽。

「後來呀,初始的第一個男人找到了紙仙女,想要說服她讓他進入女神的宮殿參拜女神的儀容,紙仙女當然不能答應,因為沒有任何生靈能進入月之宮殿。但是男人不死心,他花了好幾個月思索怎麼突破那圈粉紅柔軟卻堅韌無比的玫瑰花叢,終於,他發現了那個秘密。」

他故意暫停話頭,讓她心中的好奇之焰更盛才接著說下去:

「一日,他與紙仙女閒談,在言語間他套到一些蛛絲馬跡,他假裝不經意問下去,竟得知了紙仙女與玫瑰花叢最害怕的事物:茅。」

紙臉色一變,她聽出一些淫靡的弦外之音。

「是的,『茅』就是她們的弱點!哈,男人聽到後真是欣喜不已呀,於是他興沖沖回去打造了一支『茅』,在某天趁紙仙女沒有防備的時候用『茅』征服了她--」

「你騙人!破布他根本不是這樣說!」紙用斷腕摀住耳,拒聽。

「哈,我說的是另一種版本,我想破布也不好意思說吧。」他繼續說下去:
「征服了紙仙女,他用茅抵著面色紅潤的仙女穿過粉紅玫瑰叢,在她的引導之下進入月之宮殿,他甩下虛脫的紙仙女,持著茅進入宮殿最深處找尋女神的身影,他原本只想單純地敬拜,但是當他看見神聖清秀的月之女神時,他情不自禁地用茅刺傷月之女神,羞辱了月之女神的純潔!」

她大聲尖叫,想要蓋過他的聲音,但這都是枉然。

他提高音量大喊:「哈,之後,月神難過地從傷口取出茅頭,茅頭化成一名女嬰,她就是生生世世代表月神降世的見證,而對男人,月之女神羞愧地避頭就走,男人追到殿外只見女神踏著月光回到月上;而紙仙女則被女神留在地上,」

他緩慢地一字一字說出最後的結尾:「女神為了懲罰紙仙女洩漏的天機,將她打入凡塵,要她被所有的男人之茅所戳、攪,一世一世流轉人間,只為了用身體贖罪,期望有一天能夠再次被召回月亮!」

她的尖叫宛如破碎的水晶,伴著不斷搖頭所淌下的淚水,否認她聽到的一切。

「所以說,這就是紙仙女最後的下場呀,哈哈,原來紙仙女竟是史上第一個婊子,真是有趣,妳說對不?」他暢快說完。

「騙我!你都在騙我!」

阿馬空冷哼一聲,不屑地說:「另一個版本不過是騙小孩的幼稚玩意,這,才是真實。」說完還不自禁笑了出來,哈哈大笑。

這一點也不好笑,這樣作弄我很好玩麼?!她吶喊。

當然。他回答。

她恨不得衝上去給他一拳,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

那個深埋在心之谷底最美好的回憶,被狠狠玷污了,她卻沒有選擇不聽的權利。

母親向她唸過的床邊故事,破布向她補充的淒美結尾,都被他踐踏了。

那個小小的、收在掌心呵護的心之秘密,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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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永遠忘不了那段旅程,忘不了那個故事。那是她心中最深處的小盒子裡珍藏的回憶。沒有人能明白這個故事對她有多重要,傷害這個故事,就是撕裂她依以生存的信念。

那時,破布帶著她在西方黑森林最西緣向南逃竄了三天,他們在毫無道路的森林底穿梭巨木樹根和淙淙涓流,她在修養後可以一拐一拐地走路,破布終於卸下重擔,改由扶持同行,雖然行進速度依舊緩慢,但總是比揹著逃好得太多。

紙為了方便行動,將窄口的袍擺割開一道長口,雖有些不合於禮,但在此非常時期她也顧不了這麼多。

有了破布一路陪伴,她漸漸看淡失去愛琺的悲傷,她知道破布說愛琺還活著只是安慰她的謊話,但她沒有戳破。

人都需要安慰以度過一切絕望,不管安慰的話是真是假。

雖說強壓下悲傷,卻不可能一輩子自我欺瞞,就在某一夜,她崩潰了。

當時,他們露宿林底,破布在東北背風面的樹底升起營火,地上散著吃完散扔的兔骨,她頭靠在破布大腿上睡著,而破布背靠著樹幹淺眠,兩人共披一條墨綠披風。

寒風從她裸踝灌吹進單衣裡,她本能地縮起腳抱在懷中避寒。

睡正香,卻被一種「得、得」的聲響干擾,讓她睡得很不安穩。她不知道這聲音的來由,只覺得心煩,好像有某種感覺在流動,就像一條蛇纏緊她的心窩,令她心悸。

然後她的頭栽在地上。

猝然驚醒,她一時間還迷迷糊糊搞不清狀況,但發現原本枕著的那個人已無影蹤,讓她睡意全消,她警覺地展開身子睜開雙眼。

破布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不見人影。

她撐起身子,用無傷的腳站起,環顧四周卻啥都沒看見。

營火只剩將盡的垂死焰舌稀疏冒出;身邊黝暗包圍,除了隱約可見的樹幹叢影,其他一切皆隱入黑暗,這時她與瞎子沒啥差別。

起先她安靜地圍緊墨綠披風,靜待破布回來,但是等了不知多久,四周沒有任何動靜,連個聲響都沒有,彷彿全世界的聲音都已死去。

她受不住這死般的寂靜,終於興起找尋的念頭。

「破布?」她心怯地舉起手向前探索,想要藉著觸摸找到她唯一的依靠。

跌跌撞撞地遠離營火,她忍住傷腳火灼的疼痛,摸著樹皮從一棵樹渡到另一棵樹下,心慌地小聲呼喚她的保護者。

背著營火走離安全範圍是很危險的,當她轉頭回望營火卻只發現一片漆黑時才想起這個常識。

她完全迷失在黑暗的樹海中,不知怎麼尋回紮營處。

她呆愣一會兒,強自鎮定冷靜思索,想靠著方向感走回去,走了半天卻發現完全迷了路,她才驚慌地運用記憶中走來時沿途的觸感倒推來時路,但她發現怎麼每棵樹的觸感都如斯相像。

最後,她害怕地蹲坐在地,用披風隔開越來越逼人的惡寒。時間失去意義,她只能用自己狂亂的心跳默算時間的流逝。

她覺得自己實在愚蠢,只希望能撐到天明讓破布尋找到,她現下只能信任破布了。

但她的如意算盤錯打了,因為她聽到某道熟悉的笑聲從不遠處幽幽傳來,笑聲中帶著輕微咳嗽。

「驚喜?」嘿聲一笑。

追殺他們的死靈師!

她本能地轉頭面向聲音來源,卻看到面前兩道青光。

她一時間還沒能理解那兩道光是啥東西,但等她定睛一看,才知道那竟是骷髏兩眼爆發的幽光!

原來是一個骷髏一樣蹲在她面前,歪著頭瞧她,說歪著頭,倒不如說提著頭。

她顧不了腿痛,赫然起身拔腿就跑!

娜娜亞的骷髏緊跟身後,宛如趕獵追其蹤跡卻不襲殺。

「不要!」紙的慘叫聲響遍森林,她發足狂奔想要擺脫惡夢,但徒勞無功。

奔到半路她絆了一跤倒在地上,伸手一摸竟摸到溫熱血跡,原來是大腿的傷口裂開,她痛苦地蠕動向前爬,只想逃命,卻撞在一人腳邊,那人蹲下身來看著她。

愛琺帶著文靜的微笑,露出兩個淺淺酒窩,像平日一樣面對紙。不知為什麼愛琺身上帶著冷蒼的白光,讓紙看得一清二楚。

愛琺伸出手輕柔撫摸紙的臉龐,睜開雙眼。

哪裡有什麼雙眼,愛琺眼窩只剩兩個窟窿,湧出兩道血淚,眼眶中還落出淚似的蛆蟲,滴在紙臉頰上。

愛琺死了。她背脊汗毛直立,身子不知那生來的大力,一個彈跳竟站了起來,還帶著餘力將愛琺的屍體推倒,拔腿就跑。

她跑,掩面哭泣,穿過不知多少林木,然後瞥見火光。

營火旁站著她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背影,她下意識跑向火光,飛蛾撲火。

「破布!」她踉蹌抱住破布的背,錯亂失序地大喊:「怎麼辦,她她她她,她--」

「怎麼了。」他問。

「我,這我,她,她死了!」語無倫次地說話,只想告訴他真相,卻結巴得拼不出成句的字。

「他死了?誰死了?」破布僵硬地轉身。

「你是說我死了嗎?」他說著習以為常的毒舌話,但一不小心竟將下巴掉了下來,打中她的額頭。

他也死了,而且整顆頭像被鐵鎚砸爛般慘不忍睹血肉模糊。

她雙腳一軟,絕望跪下。

破布的屍體毫不心軟揪起她的一頭長髮,將她拉起,用力一拋。她飛退三步,撞在愛琺的懷裡。

愛琺的身體不再是香氣,而是濃厚的屍臭;不再是柔軟的肉體,而是僵硬的屍身。

愛琺鐵的雙臂緊緊環住紙,讓她毫無動彈餘地。破布屍體搖頭晃腦走來,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用力緊縮,她咳了一聲就再也呼不出氣來。

愛琺發出銀鈴般的咯咯笑,破布因為缺了下巴,只能呵出像笑聲的虛氣。

一開始,她還激動地掙扎求生,但看見破布鮮血淋漓的臉,她不自禁流下淚,心累得放棄掙扎。

也許,這樣比較好......

如果這樣能贖罪,也就夠了。

意識落入暈眩深淵前,臨死時只想著無盡的愧疚和歉意。

真的,這樣最好。

她的意識中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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