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6日 星期日

死靈師--紙 (上篇2)

護送的隊伍從文明區西北方的大殖民地開始旅程,穿越古老的密林,順著破碎的古道,從黑石小橋上越過史卡拉貝河的一條小支流,然後進入深幽、恐怖的西方黑森林。沿途樹林越來越高大、粗壯,到了黑森林北邊界的西方貿易道路時,兩旁林木的樹冠已盛張如華蓋,將天割成一條游移的藍色細帶,偶而才有昏沈的陽光,成束地穿過深綠大葉的張檔,隨風搧葉遊走於漆黑的破碎大道上。

一行人步伐不快不慢地走了七天,今日正午才剛渡過小溪,兩旁的地貌迅速改變,原本丘陵起伏的散亂林地,在河的另一邊即被茂密、黑暗的發臭樹木所代替,腳踏的是濕潤、發霉的及踝爛葉,一踏下去有時還會噴出一股黑水,委實噁心,但令人深感毛骨悚然的是黑森林著名的靜黝。這裡是綠皮巨魔以及黑毛山狼的繁殖地,也是巨甲蟲和穴螻遷徙的必經道路,沒有人能肯定下一刻不會有什麼東西從路旁躍出襲人。就算是小孩子都知道這區樹林的恐怖之處,老練的傭兵更是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全力戒備,曾在此處吃過大暗虧的阿馬空更是小心,一手收進懷裡,拿穩了秘密武器,準備好給不速之客一個體面、穩當的見面禮。

隊伍在一處還算寬廣的空地上紮營,準備渡過黑森林邊緣的第一晚,負責外圍警戒的阿馬空等人趕忙整理出一個夠大的監視區,辛果順便將砍倒的小樹劈成今晚要用的柴火,蓋特則忙著敲鍋打水,準備煮一鍋裹腹飯菜。

自從那晚兩名看似狼形的斥侯刺探之外,對方就再也沒有任何動作,這表示對方正在尋找更恰當的下手時機,傭兵們心裡人人有數,知道對手會在哪裡下手,所以在當晚的露營野宿準備更是如臨大敵,原先兩組個別開煮的伙食也臨時改由旅人族的蓋特來負責,多出來的人力則加入整地的工作,馬斯克要求在夜星升起之前整出四百呎圓方內不能有障礙物檔著視線的安全地帶,然後由阿馬空在三百呎處佈下法陣以為警戒。

準備工作滴水不漏,就看當晚成效如何。

忙完周邊的事,接著就是伺候自己的五藏廟。

「大鬍子。」一名麥髮少女冷不防拍了馬斯克的肩膀,連站在一旁的阿馬空也嚇了一跳,因為他連少女什麼時候下的馬車都沒察覺。不過經過六七天的相處,他才稍微習慣她來去無聲的行動,她好像蠻享受嚇人的樂趣似的樂此不疲。

莉莎(Lissa),一名身材嬌小、大眼靈活,總是穿著草綠色衣裳的奧夫卡小姑娘,外向活潑,像是一隻活跳跳的小白兔。雖然是奧夫卡的異國人,但是她的史卡拉貝標準語也說得很流利,聽不出方方塊塊的口音。

她是四個女孩裡唯一負責與傭兵團溝通的人,也就是破布當天看到的那位跋扈女孩。
其他三位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跟傭兵們有啥面對面溝通,都只是打聲招呼意思意思,而身處外組的阿馬空更是連面都沒看過。

不過這樣也好,省得組裡面血氣正熾的年輕傭兵跟馬車裡同樣年輕的女孩子接觸太過,捅出些麻煩又不必要的牽扯。

莉莎在馬斯克耳邊吩咐了幾句,馬斯克聽完也低聲回了幾句。交代完畢,莉莎旋即轉頭對阿馬空說:「穿黑袍的,你去跟料理晚餐的說一聲,不用送我們的份,我們今晚吃乾糧喝清水就好。」

「怎麼,瞧不起旅人族的手藝呀?」阿馬空語帶不滿地問。

莉莎眼神毫不退縮地頂回去:「都是你自己想的,我可沒這麼說。」

經過五六天的相處,彼此是個什麼樣的個性大家心裡都有個譜,而阿馬空與蓋特實在不怎麼對味,但是跟這個潑辣的小姑娘比起來,那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他們從互相見面的第一天起就互看不對眼,一遇到面總是要吵嘴,看得其他傭兵一見情況不可收拾就躲得遠遠避流箭。

「哼,掌廚的沒生個人模人樣就引不起妳的食慾是吧?」阿馬空偏過頭嘲諷道。

「哼哼,你想怎麼說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話傳到了。大鬍子我先走了,別忘了剛剛交代的事呀!」她輕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向剛搭好的小營帳,一股腦鑽進去。

看來她今天心情不好得很,連話都只吵個兩句就沒了,也難怪,她靈魂中的血潮月循環剛好今天開始。阿馬空心下想到。

其他剛下馬車的三名女孩也沒在外逗留多久,隨即進入營帳。阿馬空也沒正眼去看,反正他感覺得到她們靈魂的一舉一動。

「老朋友,你明知道她是考量全體一鍋飯有可能被下毒才這樣吩咐,而你每次見到她都要尋段話逗她氣惱,這不大好。」馬斯克道。

「無聊時尋她開心罷了。」

「難怪沒啥女人緣。」

「我連活人緣都沒有,況乎女人緣。」阿馬空自嘲。

這句話極有道理,自從接過父母衣缽後,有八成的任務是跟死人接的,不過當下馬斯克只當是一句玩笑話,笑過就忘了。

說笑歸說笑,阿馬空還是回到營火旁,把女孩交代的跟蓋特明說。蓋特雖然有點不爽,但是在安全考量下,也只好乖乖聽令行事。

當第一顆夜星從東方浩瀚樹海間升起後,馬斯克拿著一大把草藥、一卷粗紙跟厚草紙從森林裡歸來,直接走進女孩居住的營帳中,然後兩手空空地出來,驗收組員們的工作結果。

阿馬空很疑惑。這附近住著一名離群索居的隱士,馬斯克可以從那邊買到紙張阿馬空明白,憑著草藥知識,他光看就知道那些草藥跟厚草紙的功用--女孩子一個月裡總是有不方便的時候--但是那卷粗紙是拿來做啥用的他完全不明白,難道那些女孩子裡也有人會書寫,然後詩興大發要馬斯克趕集似的到隱士那買卷紙來揮灑創作?

阿馬空想了一下就放棄了,反正這不干他的事,他又不是好奇心過盛的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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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營火正旺。四周森林黑黝一片,從森林深處傳來的蟲鳴、狼嚎,讓值夜的阿馬空心裡感覺有些怪異。

襲擊來得毫無徵兆,沒有飛鳥驚起,也沒有走獸嚎叫,刺客宛如憑空出現。

阿馬空第一個發現,因為他的超感應察覺三個狼形人心的靈魂,從三百呎外急速衝入,他還來不及做準備,甚至來不及叫喊,三名襲擊者已衝到警戒線不遠處。

「襲營!」阿馬空大喊。

不等阿馬空反應過來,辛果跟蓋特人影閃過,如疾風般衝向警戒線。蓋特持小斧,辛果空手。

阿馬空的爆發力沒有兩人好,只能勉強跟在他們後面。

當他們沿著警戒線奔向來襲者時,對手已經穿過警戒線,毫不顧慮退路被封,一心一意向前衝。

「爪!」阿馬空眼看機不可失,立刻呼喚埋在土中的鬼爪,數隻鬼爪破土而出,緊緊抓住刺客!

阿馬空連準備下一道密術、甚至欣喜微笑的時間都沒有,刺客們當機立斷,帶頭的拔刀一揮,白光一閃,鬼爪瞬間斷毀;另外兩個硬是用蠻力扯斷,然後雙腳一蹬、身形一瞬,以更快速度衝向營帳!

「你那是啥雞爪,連個屁都逮不到!」狂奔中的蓋特見狀忍不住抱怨。

「雞爪?鬼爪別說抓人,連穴熊都脫不了困!」阿馬空辯解道。

這麼說,那些狼刺客豈不比熊更難纏?

三人不及細想,只顧著用老命狂奔,希望在對方衝進營帳前攔截住。可是彼此腳力相差甚遠,距離越拉越開。他們只能苦苦追趕對方背影,毫無辦法可想。

但,內組可沒死光。

當刺客奔進內圍營火潑染的明亮處時,馬斯克已按劍立於營帳前,久候多時!

敵方帶頭者挺刀奔進,身後另兩隻狼刺客左右分散以為支援,三狼如火龍噬人般殺進馬斯克用刀範圍,毫無退意!

馬斯克虎吼一聲,弓步拔劍直取敵首!

電光火石間狼人首領硬轉刀背揮擋擦過來刃,身形在空中滯了一瞬,馬斯克左手出拳直取小腹,對方腳一撩在空中翻了筋斗避過來拳,馬斯克進步上刀再逼對方項脖,狼人借餘力再翻筋斗落腳轉身迴馬刀硬換對方一臂!

不好!阿馬空心中大喊。

但馬斯克不愧是傳奇人物,只見他毫不在乎硬吃一刀,他的刀也被對方舉手擋格,雙方竟都沒有見血。

刺客首領一見攻勢受挫,趁著此時背對馬斯克,立刻打滾前躍撤退,原先進攻殿後的兩刺客反成撤退殿後,他們也不慌不忙掄刀舞拳阻下馬斯克攻勢,再虛晃一招毫不戀戰拔腿就撤。

內組一名傭兵張弓發箭直取一退兵背心,但另一名退兵衝到點上伸手接住飛箭,掩護同伴撤退。

襲擊者首領直衝阿馬空等外組人而來,腿一蹬便從辛果的拳頭和蓋特的飛斧間穿過,絲毫不把他們當一回事。

阿馬空還來不及反應就撞在對方身上,被彈飛八九呎遠,而對方順著這股力道硬生生轉了方向避過蓋特第二隻飛斧,然後以更快的速度衝出營火照耀範圍,遁入黑暗。

另外兩隻狼刺客也毫不遜色,彼此掩護從另一個方向衝出內組包圍圈,內組速度最快的破布加足腳力踩風而行追進黑森林中,但沒過幾個眨眼便一臉挫敗地走回來。

「不行,我根本追不上,程度差太多。」他搖搖頭,無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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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清點,內外組共發了七枝箭兩柄飛斧五把飛刀,沒有一支沾到對方。

也沒有人受傷,除了被撞得七暈八素的阿馬空和手臂上隱隱有一抹刀痕的馬斯克外,沒有人碰到對手,現場也沒有留下任何氣味、足跡,森林依舊寧靜。

要不是那場讓人冷汗直流心臟狂跳的短兵交接,他們還會以為是大夢一場。

阿馬空強壓噁心欲嘔的感覺,將隨身行李帶到本營附近,佈了一圈強力束縛圈,然後一屁股坐在營火旁。

被派到外圍察看的傭兵也陸續回來向馬斯克報告情況。等到大夥全齊了,馬斯克吩咐道:「今後到入城為止,外組佈置在內組外圍二十呎,以免發生剛剛內外不顧的情況。這次敵方行動的速度快過我所預期,我們沒有本錢布置得如此遠,只要在外圍佈下警戒線即可。」

話語稍歇,馬斯克問著阿馬空:「你沒事吧,老弟。」

「胃差點沒給他們撞出來。」阿馬空難過地摸著肚子。

「你剛剛在窺看他們的靈魂時,還看到了什麼東西。」馬斯克問道。

「很少,」他細細思量,說道:「他們偽裝相當成功,要不是事先有交手經驗,讓我特別留意,我會以為他們是石頭。我只能讀到他們心中堅定地想著同一件事,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就這樣?沒有其他什麼訊息了?」蓋特好奇地問:「例如他們是那個組織的。」

「你以為我誰?我只能讀他們的靈魂特質,我可讀不到他們銀行有多少存款,一拳下去能不能打爆你的頭之類的東西。」阿馬空正愁沒地方發洩,口氣不覺用重了。

蓋特沒發脾氣,只轉頭不再說話。

除了他們外組,內組的也個別聊開了。

「謝天謝地,還好他們知難而退。」其中一名傭兵道。

「如果他們硬要闖入,我們有多少把握能擋住他們?」另一名傭兵憂心地提問。

「十成。」馬斯克冷靜地說。

大夥楞了一下,似乎不相信。不過馬斯克補了一句:「不過到時大家肯定都沒了,只剩我跟營帳內的小姑娘們能站著。」

營火旁一時間陷入靜默。

「不過,當時實際情況容不得他們硬拼,因為只要再過幾手,營帳內的小姑娘一出來助拳,那群偷襲者想走也走不了。到時候對方王牌讓我們吃了,對他們極度不利。他們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盲闖,當然是知難而退。」馬斯克若有所思地望著營帳。

營帳內依然毫無動靜,沒有人走出來,營帳內透出的微光搖晃不定,好似那群女孩都睡死似的,不為騷動所影響。

「這麼厲害?」阿馬空想起那個潑辣的莉莎,楞了一下。

「術業專攻嘛。」蓋特學阿馬空的口氣道。

阿馬空突然從蓋特的靈魂中讀到了輕蔑之意。

傭兵是成王敗寇的世界,今夜表現得這麼窩囊,組員不滿也是自然,阿馬空只好假裝沒聽到,避免組員發生衝突。

之後,馬斯克看對方不會再回來襲擊,現下離天亮也有段時間,所以吩咐大夥今夜圍著營火成一圈,不分內外組一齊就寢,好好休息以應付之後的旅程,剩下的守夜工作就交由事先排定的組員負責。

但是,就在阿馬空準備躺下時,他嚇得跳了起來,因為他偵測到了一個新出現的靈魂。而這靈魂,竟然直接出現在女孩住的營帳裡!

他腦中閃過好幾種想法,所有想法都指向同一可能--生靈炸彈!

那是種將小動物催化成只要接觸活物,就會爆開殺傷人的邪法炸彈,只要配合適當的傳送術,就能在被害者猝不及防的時候狙殺之,這是一種古老罕見的暗殺術,沒想到今天卻給他碰到。

「該死!大家快遠離主營帳!馬斯克快來幫我,我們中了調虎離山計,主營帳被他們暗放生靈炸彈!」阿馬空用盡全力奔進女孩的營帳,毫不猶豫掀開帳門--

一隻看似鴿子的物體從帳門飛出,阿馬空趕緊讓身一閃,避過那隻突然出現的生物。

那就是突然出現的靈魂。

他毫不猶豫地將手伸進懷裡,準備掏出貼身法寶,保護營帳中的人不被即將爆發的炸彈威力所傷:「大家快趴下--」

三隻匕首無聲無息抵在他的喉嚨上,刀身很短,只夠割斷他的喉管。抵著他喉嚨左右邊的匕首是兩名他沒看過的女孩所持,而正前方那把刀尖抵住他喉結的匕首主人竟是莉莎。

阿馬空正要開口解釋,他右邊的女孩不疾不徐地說:「那不是你想的情況,寬心吧,死靈師。」

她操著奧夫卡地方的口音,說起話來有若含著玉石,字正腔圓不帶滑音。

他不解地望過莉莎,眼神直探鴿子突然出現之處,那裡坐著一人。

微白柔光下,他看到一名黑髮黑眼,身著泰洛斯古服的少女,跪坐在矮桌後好奇地看著他。

泰洛斯人!(註二)

這就是他們拼死拼活保護的人呀,阿馬空腦筋還來不及想太多,便被迫將目光轉回莉莎身上,因為她施在刀尖上的力道增加許多。

「沒你的事了吧?請回。」莉莎扳起臉,怒睜杏眼瞪著阿馬空。

「但--」他還沒搞懂那隻鴿子是那來的。

「滾.出.去。」莉莎眼中溢出殺氣。

阿馬空就這樣被莉莎轟出帳外。

帳外聚了一圈等著看好戲的人。當阿馬空莫名其妙地走出來時,第一個見到的就是破布。

「被趕出來了?」破布賊起笑容問道。

「怪哉,我一心一意衝進去救人,反被當成賊?」

「這是她們職責所在,她們也怕你懷有異心。」破布解釋道。

「這也是我職責所在呀,難道我能不衝?」阿馬空無奈聳肩,自認倒楣。

好事者們見鬧劇演完了,便一哄而散,回去睡大頭覺。

回到營火旁,馬斯克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而其他人帶著不同的眼光看著他,有嘲笑也有看好戲的,阿馬空懶得理會,倒頭便睡。其他人看風波平息,也各自睡了。

「嗯,我倒是沒想到我們保護的鏢竟是一個泰洛斯人。」阿馬空細聲地對睡在他附近的破布說。

阿馬空是史卡拉貝人,而史卡拉貝人對泰洛斯遺族打從心底輕蔑、鄙視。

「呵,這就是任務,付錢辦事,就算上面要我們保護一隻穿衣服的母狗,也是得好好看著她。」破布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阿馬空也跟著一起低聲啞笑,就像聽到一起笑話。

漫長的一夜,就在第三夜星從樹林頂梢升起後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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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來臨,天空星幕由漆黑轉霧藍時,阿馬空打了一個噴嚏,從惡夢中驚醒,渾身酸痛地起身。

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阿馬空從行囊中拿出一套替換衣袍,到陰暗處換下,然後拿著沾滿污泥和枯葉的袍子到營地旁的小溪邊洗浣。

像阿馬空這類獨居人,洗衣燒菜樣樣自己來,尤其浣衣絕不假手他人,因為衣物中隱藏了太多的職業秘密。他熟練地將髒袍浸在溪流中,甩上來再拍下去,雙手自然地搓揉、扭擰衣物。

洗衣時,他的腦中依舊無法忘卻夜裡看見的異象,他無法瞭解為何營帳中會莫名其妙多出一隻鴿子,而事前竟然一點徵兆也沒有?這與他熟知的秘術魔法完全不同,前所未聞。

他不明白,他要弄個清楚。

洗到一半,他發覺莉莎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離他不遠處,手拿一籃衣物站在小河邊。
看來莉莎除了對外公務,也包辦了洗衣雜事。

莉莎見另一名洗衣者竟是阿馬空,略略楞了一下,回神之後才蹲下身子開始洗衣。

莉莎並沒有向他打招呼,兩人隔著四五呎默默洗衣,氣氛有點怪異。

阿馬空想問她昨晚的事,但他發現她似乎也有話要對他說,所以他決定就這樣悶不吭聲到底等她開口,反正與死人相處久了,他最大的長處就是製造尷尬的沈默。

最後莉莎耐不住這樣的靜默,吞吞吐吐地開口。

「昨天晚上,我不是有意,提刀相向,只是--」

「我瞭解,職責所在嘛。妳那時要是一刀刺下去我也只能自認倒楣。我不會怪妳。」
阿馬空口氣平靜地說。

「嗯。」莉莎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

「但是。」阿馬空只說了個「但是」就沒了下文,也停下手邊的工作。

「但是什麼?」莉莎不自覺地問。

「看著我。」阿馬空目光炯炯地注視莉莎的大眼,莉莎一反平時的凶悍直接,這時倒變得十分彆扭,目光有如害羞的小兔子,猶疑了好一會兒才敢直視阿馬空的眼。

女性心靈嗅得到最微妙的關係變化,總在必要時刻知道該用什麼態度與情感來面對一個人的不同面貌,就算粗魯、大而化之如莉莎也不例外。

「莉莎,雖然我們平時毒舌來拳頭去,但,我現在認真問妳,妳是不是我好朋友?」
阿馬空的神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莉莎身子一陣燥熱,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半天才紅著臉說:「算,算是吧。」

「如果我們是好朋友,那我們什麼秘密都能分享,對吧?」

「嗯。」想了很久,莉莎小心翼翼地回應,她發覺阿馬空的話中有著不明的意圖。

「我要告訴妳一個秘密。」他深吸一口氣,神情痛苦地說:「我快發瘋了。」

莉莎被嚇到了,手中的衣物差點掉進河裡。

「你,你怎麼了?」她緊張地問。

「還記得昨晚那隻奇怪的鴿子嗎?」

「嗯。」

「妳們的匕首差點傷害了我的身體,但是我的理智已經被那隻鴿子擊垮了。」他不等莉莎發問,自顧自地講下去:「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做到的,但是那隻鴿子無聲無息地出現,沒有任何徵兆。當時的我已佈下所有偵察用的奧秘之術,沒有東西能夠逃過我的監控,就連一隻螞蟻採到警戒線我都能感覺得到,但那隻鴿子--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鴿子是怎麼進入營帳內的,而妳們又好像都知情似的毫不慌張,所以妳一定知道它是怎麼出現的,對吧?」

「是這樣沒錯--」莉莎一不小心說溜了嘴,才警覺到她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妳能告訴我嗎?這攸關我的理智和自信心,妳能想像妳所學的一切在妳眼前崩潰的恐怖嗎?」

她搖搖頭,不懂。

「妳有想過妳投出去的小刀會背叛妳的常識,繞一大圈反過來刺妳嗎?」

她搖搖頭,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這次懂了。

「我現在就是被我所學的知識背叛呀,莉莎,我要知道是什麼東西背叛了我。」

「可是......」她的話中參雜猶豫。

「如果這是妳們之間的職業機密,那我也不強求......了。」阿馬空擺出哀兵姿態。

「也不是不能說啦......」她陷入短暫沈思中,然後極小聲地說:「如果你不告訴別人的話。」

「自然。」阿馬空想都沒想就回答,他怕他還沒說出口前小姑娘就出言反悔。

「其實......」她突然靠近他耳旁說悄悄話:「那隻鴿子是紙摺出來的。」

「什麼『紙』?」阿馬空不解地問。

「她的名字。」

「誰?」

「就是我們保護的那個人呀!笨呦。」莉莎忍不住罵了一聲,手差點就打下去。

「那『摺』是什麼意思?」阿馬空沒心情跟她鬧小女生脾氣,緊緊地問。

「她用一張紙摺成一隻紙鴿,然後就變成一隻鴿子了,那時她只是無聊摺好玩的,沒想到你就闖了進來--」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絕絕對對不可能。」阿馬空就像被雷劈中似的,震驚不已。

「唉呀,魔法嘛,你知道魔法就是這麼神奇--」莉莎不經意一句話,卻讓阿馬空氣得站起來大叫:

「什麼魔法!那根根本本就不是魔法!我『就是』魔法師,妳竟然在魔法師面前說那個違反魔法奧秘的伎倆是魔法!」

莉莎當場被嚇得愣住,然後立刻開砲還擊:「是不是魔法我又不懂,你幹嘛對人家這麼兇,我隨便說說你就發那麼大脾氣,真是不可理喻的爛男人。」莫名其妙挨罵,莉莎也動怒了,她站起來準備轉身走人。

阿馬空發覺自己失態,連忙雙掌壓住莉莎的肩膀,好不容易才讓她勉強留下來,重新蹲下來:「啊,丫頭別這樣,我們先靜一靜,我不該發那麼大脾氣,算我對不起妳。妳知道我們這類人對魔法這門學問是很嚴肅的,所以聽到這類言論時偶而會控制不住脾氣--」

「哼,哼,反正我什麼都不懂,你最聰明。」莉莎忿忿然地說,但阿馬空知道她的脾氣已經過去,話中吃味重於憤怒。他好說歹說,香軟奉承的話都說出來才撫平了莉莎的怒意。

「那,」阿馬空看時機正好,小心翼翼地問:「妳能不能帶我去看看這個『紙』是怎麼施展奧秘法術的?」

「--不要太過份喔。」莉莎的靈魂散發出失望的氣味,顯然這句話並不是她期望的。

「拜託。」阿馬空雙手合什,真心誠意請求她。

莉莎苦惱了好一會兒,面色為難地搔搔麥色短髮,說道:「唉你這個人真是有夠麻煩,我幫你去問問看她的意願,不過我醜話說在先喔,」她搖搖手指頭:「不一定成功。」

「太好了,謝謝妳的--」

「喂,我話還沒說完耶,我幫你做那麼多事,你要怎麼報答我?」

「這個嘛--」他在她耳邊咬了一句悄悄話,只見莉莎聽完後臉一紅,興奮中帶著羞澀地說:「好呀,不過你不許爽約喔。」

「當然,」他伸出手掌:「爽約的是豬頭。」

莉莎迅速應拍:「是豬頭。」

約定就這樣完成。之後,莉莎在洗衣服時像白癡似的高興地吃吃笑,洗完衣服回營帳時還不忘回頭提醒阿馬空:「是豬頭喔。」

「是是是,是豬頭是豬頭......」阿馬空唸唸有詞地洗完自己的衣服,回到已熄滅的營火堆旁,這時候傭兵們才正要起來打理行李呢!當然,他與莉莎的對話沒有人看見,除了值最後一班守衛的破布,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

阿馬空知道莉莎對他有特別的好感,當她對他說話、玩鬧時,他可以從她的靈魂、眼神中讀出一種對別人沒有的特殊情感與信賴,就像花蜜一樣少女的情懷。

所以他利用她。

他利用她的感情誘騙她做出誓言,利用她的信賴滿足他的計畫,讓他得以窺知那個驚人秘密的真相。

阿馬空嘴角露出無法隱藏的狡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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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愛,使生命更豐富。
LIFE has become richer by the love that has been lost.
--泰戈爾,漂鳥集.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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